似水半坐半瘫伏在书房的长桌上,嘴里咬着笔头,哼哼叽叽地不知在嘟囔着什么。她无心念书写作业,打乱桌上的书本文具,站起来,走到落地玻璃墙前,张开四肢,整个人称作“大”字型贴在玻璃上盯着前院看。一辆银色SUV刚好驶进前院,似水认得车牌,那是国际学校里其中一个教务主任的车。教务主任先开门下车,车后排出来的是个穿粉色连衣裙年轻姑娘。意识到不速之客的来访肯定和自己有推脱不了的关系,似水“哧溜”一下从玻璃门上滚下地板,飞速爬进书桌后的酒橱暗格。
似水在里面屏住呼吸,藏了许久,仍不见动静,便走出来,恰好她母亲领着刚才那对男女进了书房,
“你瞧你那邋里邋遢的样子,真是看着都倒胃口!快过来和老师们打招呼。”
“老师好!”
“你好呀,似水同学。”教导主任满脸的阡陌纵横此刻笑得扭曲起来。在学校里,他从来是不屑理睬她的。
“教导主任帮我给你找了家教老师来。木老师可是名牌大学的在读研究生,你要跟木老师好好学习。”
“木老师是我老家的邻居,她一直都做家教,在辅导高中生这块很有经验。”
“似水,我是木莲。”粉衣姑娘圆圆的头脸,圆圆的五官,圆圆的身段,一副天真无辜、人畜无害的样子。
木莲在周内都是晚上来给似水辅导,有时太晚了,就会留下来过夜;周末有时周六来,有时周天来。几星期过后,似水竟渐渐的开始喜欢上这个做事刻板,说话干脆的家庭教师,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不像以往的那几位家庭老师般,去刻意讨好她。
“木莲老师,你害怕雷电吗?”一个雷雨夜,似水钻进木莲的被窝。
“刚开始是怕,但经历多了,都已经麻木了,也就不怕了。”木莲包住似水满是冷汗的双手。
“我怕。”
“不怕,有我在呢。就算我不在,也还有爸爸妈妈。”
“爸爸经常出差,参加演奏会,等他回来,我们就搬回老屋住。至于妈妈,我就是再怕雷电也不能随便钻她的被窝,她嫌我邋遢。”似水的父母亲早已离婚,二人共同抚养似水。
“你妈妈和你爸爸一样爱你。”木莲善于观察,她注意到似水母女之间的疏离,但该说的客套话还是要说。
“我爸爸过两天回来,到时就可以搬回老宅了,老宅花池里的睡莲就要开了……”似水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模糊。她经常在木莲目前提起自己的父亲,她对自己父亲的情感依赖或许已经超越正常父女间该有的范畴。
夏日的午后是黏腻的,更是霸道的,如一个不讲理的泼妇,总是用野蛮填补欲望带来的空虚。似水被一阵嘻笑声吵醒,她拖着沉坠坠的身体进到书房,是她父亲回来了,但此刻她却兴奋不起来:木莲和年领焰正举杯对酌,相谈甚欢。
“爸爸。”
“你醒了,我一下飞机就过来了,见你在睡觉。到书房来,看到木老师正在给你做教案,她刚和我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聪明的孩子……”
“嘿,你要上哪儿去?”
“我去找妈妈。”
“你找她干嘛?”
“跟你无关!”
“叶姐说她昨天就去越南工厂了。”
似水在门口停下,“爸,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想干什么,我的小公主?”
听到父亲叫自己‘‘小公主’,似水的容长脸面铺坠下来,她过去插到那俩人中间,挽起父亲的胳膊,硬生生的在老旧硬化的窗帘布上拧兑出一个滚边参差不齐的破烂铜镜来,细细一闻,是水土混合的霉味。
“最近上映的一部文艺电影,我一直等你回来一起看的。”
“什么电影??现在就去吗?也叫上木老师。”
“木老师早就看过了的。”似水对木莲眨眼。
“今天爸爸有点累,就让我在这里看你们学习,跟你们聊天,好不好?”
“不好。”穿堂风钻进玻璃门,使劲地往似水脸上挂,不消一会儿,她的脸鼓将起来,像个刚打好气的足球,紧绷绷的。
“好了,别生气了。爸爸和你去看电影。”
“那我先回去了。”木莲放下就杯,她酒量浅,有点带不住,才走到年领焰面前就往他的怀里沉,“哎呀,不好意思,我喝多了。”
他甩开女儿去扶她,“木老师醉了,路都走不稳怎么回去,还是我送你吧?”
似水跺脚,“爸爸,电影就要开场了!?叫老吴送老师回去。”
年领焰双手轻轻扶住自己女儿家庭老师的腰,他低下头附在她耳朵上说:“明晚似水就回老宅了,到时我叫人去你学校接你过去。”
木莲轻轻推开他的手向前走去,末了她回头扶眉提眼看他,笑颜里的春光包罗万象,“知道了,年先生。明天见,年先生。”
院中池塘的水污绿斑浊,如一块三间教室大小的旧年毯子浆烫在四方方的陈年棉胎上,没有生气也不一定是坏事。池塘周围零散地喘着些睡莲,她们的叶子都黄腌腌的探在水面上,喘不过气来。
“那些睡莲还会开花吗?”木莲问道。
“前几年还开,今年还没开。爸爸说是因为今年时令比较晚的原因。”似水捡起脚边的小石仔向睡莲扔去。
“可能是你爸爸今年比较忙,疏于照顾的原因。”
“我爸爸才不管这些。我看是那个新来园丁偷懒。如果过两个月花还不开,就把他推的进池塘做花肥,睡叫他该做的不去做,不能做的偏要做。”
“你爸爸可能醒了,我去看看。他不是说等会儿醒来后带我们去看音乐剧吗?”
今天的音乐剧异常沉闷,台上的演员只知道一昧地干嚎。似水哈欠连天,不知怎什么时候就昏睡过去。整个剧场突然安静下来,原来是中场换幕,似水醒过来,身边的两个座位是空的。她出了剧场,在大厅瞎晃荡,最后买了些零食回到坐位。不一会儿,那俩人陆续回来,衣衫不整,呼吸粗重。似水假寐,垂着头,耷拉的眼帘只是虚掩着,她瞧见家庭老师的手放在年领焰的大腿上,自己的父亲慢慢揽住目莲,终于低下头去吻她。
音乐剧散场,场内灯光大亮,木莲原来脸上的胭脂口红大半都沾黏在年领焰的唇上,脸上及衬衫领口上。似水走在木莲后面,剧场的出口都在看台的顶部,快到顶部时,似水突然向前扑挂,她抓住木莲裙子上的腰带,顺势往后一拉,再一避,家庭教师如沾了结块糖浆的老鼠下灯台般,“哃哃叮叮”地滚下楼梯去了。这一滚叫木莲在医院躺了三周。
木莲出院时,似水坚持要跟父亲一起去接她。她们坐在车后座,似水紧握木莲的手,眼闪水光,“姐姐,对不起。”
“傻孩子,呵呵,我没事。”
似水的母亲捎过信来,她已从越南回来,叫似水回去跟她住几天。
“真讨厌,我不想回那边,爸爸!?”似水杵着筷子在米饭里刨,饭粒洒得满地都是。
“乖点,过两天有电视台要采访她,你明天过去住几天等采访结束就回来。”
似水使劲地往箱子里甩衣服。箱子太满了,盖不上,“木老师,你帮帮手?”没人回应,似水记起木莲之前给自己布置了作业后就走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父亲的房门紧闭着,她试着用手推,纹丝不动。似水附上耳朵,房里规律性的男女欢爱合奏震荡得空气波波嘶嘶的响,这扎肉的刺杂鼓捣着她的耳膜,直往胸腔里去,如寻血追味的蚊蚁恶虫,在那里占窝为营。
似水看着面前给自己讲题的木莲,有点发怔。
“似水,你有没有在听?”
“木老师,你的丝巾真好看。”
“好看吗?”
“好看。是我爸爸送的?”似水抚摸着书桌上的巴黎铁塔摆设。
“专心点。你妈妈叫你做完功课赶快下去,电视台的人就快到了。”
楼下的大客厅今天好不热闹,电视台来了三部中巴车,现在房内满满当当都是人、设备仪器、嘈杂及忙乱。
“吴姐,你去楼上看看。不知似水课上完没,叫她下来在旁边等着,等下还要拍照。”
“似水自己下来了。看,不是站在那儿?”吴妈往楼梯口指了指。
“唔,还自己下来啦!平常叫她做点事都要三请四约的!哦,这脸怎么花了,叫电视台的化妆师给你上点粉。吴姐,你带她过去化妆……”
似水手里拿本《大战邳彤》在看。没声没响的,密集的雨点抖沙般覆盖而下,老宅的池塘里的水黄绿交杂穿梭,脏哄哄往上挤,眼看就要淹过新开的那朵睡莲。似水放下手里的书,呆呆地看着池塘,睡莲居然开了,什么时候开的,她竟没留意。她只记得那天自己的脸被年领焰打肿后就跟着他回到老宅,然后李主任来了;再然后园丁给池塘换新水;再后来来了一对农民夫妇,灰灰的脸,灰灰的眼,灰灰的言行,听年领焰的司机说是木莲的父母。哦,对了,木莲,似水终于记起木莲,好像年领焰打肿她的脸就是因为木莲:电视台的人很晚才走,似水回书房收拾书本。他父亲推门进来,“累了吧?你妈就是喜欢大家为她折腾。”她抱住父亲,用力吸气。年领焰轻拍她的背,问道:“木老师呢,走了吗?”“嗯。”“她都没接我电话。”“……”年领焰自言自语:“是不是电话没带身上?跟她说好今天给你上完课后回老宅找我的,怎么?……我再打给她……”他拿出电话拨快捷键,铃声是从书桌后的储酒室传出来的。他看见摔在地上断成两半的巴黎铁塔摆设,警觉起来,推开女儿,去储酒室探究竟。似水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门缝露出的丝巾边角,她哼起小调来。她在等她的父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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