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于自己所不能接受的事实,会以某种方式在头脑中进行加工后再储存为记忆,就像拍照片用滤镜加以美化一样。
当悦子用淡淡的语调讲述佐知子的故事时,读者并不会有太大的感触。直到小说快到结尾时,悦子与佐知子开始重合,读者才惊讶地发现佐知子就是悦子,是悦子在头脑中加工过的自己,而万里子就是景子,是悦子伤害并痛失的女儿。这时,故事的强烈震撼效果产生了。
石黑一雄在小说《远山淡影》里通过虚实交错的描述,引发读者对“淡影”的主体——“远山”——真实情况的猜测。而对于悦子来讲,记忆中的“远山”因时间推移和地理位移产生的距离,其真实情况会越来越模糊,逐渐成为“淡影”。只是关于“远山”刻骨铭心的记忆会在人不注意的时候找上门来,成为悦子终生的伤痛。
小说在故事结尾揭示的事实,其实早有伏笔。如以下两句:“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已经模糊,事情可能不是我记得的这个样子”,“回忆,我发现,可能是不可靠的东西;常常被你回忆时的环境所大大地扭曲”。
既然佐知子的故事是由悦子通过回忆娓娓道来,那么这样的话就特别引人思考:在悦子的回忆里,哪些事情不是她记得的样子?哪些回忆是被她扭曲的?小说多次提到悦子“不愿想起过去”,那些她不愿想起的、不敢面对的过去,正是她在记忆里扭曲的东西。
对于一个母亲,女儿上吊自杀恐怕是最难接受的,何况女儿的悲剧与自己有很大干系。在悦子的回忆里,有很多意象与此相关:万里子看到一个女人溺死婴儿,佐知子当着女儿的面溺死女儿心爱的小猫,一个小女孩被发现吊死在树上……令人细思极恐的是佐知子(悦子)有没有想过像溺猫、那个女人溺婴一样溺死万里子(景子)?
佐知子(悦子)的女儿万里子(景子)并不愿意移民。读者在小说中看到的景子(万里子)自始至终都非常可怜。幼年时遭遇战争,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母亲因内心的伤痛和对环境的抗拒对她冷漠疏离。她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上学,和她为伴的,是墙角的蜘蛛和几只小猫,但她仅有的这点乐趣也被母亲剥夺了。到英国后,她讨厌外国继父,连继父的葬礼也不参加。她与新环境格格不入,没有朋友,终日关在房间里,家人也几天看不见她。她的结局是孤独地上吊自杀,死后几天才被房东发现。
实际上,从悦子决意带景子移民之日起,景子就死了。悦子十分清楚这一点,她对另一个女儿妮基说:“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这里不会幸福的。可我还是决定把她带来。”悦子终于承认是自己要移民,她对景子说的话——“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随时可以回来”——纯属谎言。
悦子须为景子的死负责。她以佐知子之口千遍万遍申明她是为女儿考虑、女儿的利益是第一位的、日本不适合女孩子生活等,看似有理,却不能使她解脱。女儿妮基劝说她、安慰她说她已经尽到母亲之责,她不以为然。她说:“我不喜欢骗人”,她实际上更难欺骗的是自己。
“远山”的真相是佐知子(悦子)移民完全是出于自身考虑,所谓为万里子(景子)的前途打算只是冕堂皇的借口。佐知子在战争中失去了身份、地位、优渥的生活条件,但放不下身段,不想在日本凭借工作获得希望;她要保持自尊,不想寄人篱下,即使在愿意照顾她和女儿的亲属家,也令她难以忍受;还有日本的风俗习惯——女人不能有自己的追求,必须依附一个男人、忠实于丈夫才能过活——令有一定文化水平的悦子感到压抑。
一辆“破旧的白色美国大车”成为佐知子(悦子)摆脱困境的救命稻草,“小屋后的最后几缕阳光滑过金属的车身”给她带来希望。虽然这实在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可她没有别的出路。
她的外国丈夫实际上并不能理解她,从他们给女儿取名的争执就可以看得出来。悦子极力想摆脱过去,坚持取英文名,但她的外国丈夫“想给孩子取一个日本名字,最终同意妮基这个名字觉得还是有点儿东方的味道在里头”。悦子的外国丈夫喜欢日本文化,是和悦子做夫妻的基础,但悦子认为他虽然写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关于日本的文章,却从不曾真正理解日本的文化。
石黑一雄的很多作品都有关于战争的反思。在《远山淡影》里,悦子的公公绪方先生曾经是位“有影响力的人物”,为人谦和,辛勤工作。但通过他和重夫的争论,读者知道了,正是他和像他那样的人倡导的思想,使日本卷入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灾难。
那些认为自己努力、优秀就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甚至不惜以侵略的方式为自己争取资源的日本人,既给别的民族造成巨大的伤害,也给本民族带来了痛苦,教训不能说不深刻。石黑一雄来自长崎——被投放原子弹的城市,他的作品展示了战争给日本民族带来的苦痛,但他作品里的绪方先生没有一点对造成别的民族巨大痛苦的反思。
《远山淡影》还描写了积极向前、乐于助人的藤原太太,保有日本生活习惯但在民主观念上已经西化的绪方二郎,新崛起的阶层“三菱公司董事长”的夫人和儿子,虽有日本血统但行为习惯、思想观念完全西式的妮基等等人物形象,表现了战后日本的变化和不同国家、民族的文化差异。
石黑一雄虽然很小就移民英国了,但他的作品还是很日本,有一种不锥心却挥之不去的哀伤。小说里写道,“英国人有一个奇特的想法,觉得我们这个民族天生爱自杀。”可能不止英国人,很多其他民族都对日本人切腹自尽等自杀行为感到莫名其妙。
如果不反思日本文化中狭隘、功利等问题,引导未来的日本朝着开放、共赢的方向发展,那么这种哀伤会一直在日本生活、作品里徘徊,不仅令悦子那样的人千方百计想逃离祖国、造成景子那样的人生悲剧,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给其他民族带来危害,每个希望和平的人都需要警醒。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93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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