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天勤的脸就是一块海绵,不是肉肉的软软的海绵,是你看到他的脸之后心里出来的一种感觉。所以我这辈子第一次学会“慈眉善目”这个词的时候就想起了郭天勤的脸。一直活了30多岁,我也再没见过谁的脸比他的脸更像海绵。
我对他还有一个认知,就是他是个老头子,只是后来变得越来越老而已。我想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不过才40出头吧,不过那时候我只是个婴儿,看到长胡子的人都觉得是老头。可能你觉得奇怪,我怎么会记得我婴儿时期的事情,这是因为我从婴儿到少年期间很多时候是在他们家度过的。连续的记忆自动帮我填补了那一段空白,除此之外还有他们家老相框里面一张我的满月照片和我爸爸时不时的念旧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家住在我们大院后面的一条巷子里,第二个门,进去之后右手边有个土房子,那是灶房。左边有三间屋子组成的堂屋和厢房,他们老两口子就住在中间堂屋里。80年代,他们家和我们家是为数不多拥有录音机的家庭,我刚会走路没多久,郭天勤就经常抱着我坐在他大腿上对着录音机听当年的流行歌曲。我在那学会了不少歌,诸如《吉米阿加》《站台》《阿里巴巴》等……
他家录音机较之我家的高级之处在于,他家的录音机是能够把磁带洗了录别的声音,一根白线上面有个小小的麦克风,为此我把我妈很多磁带拿到他们家去,将一盘盘流行音乐变成了我的鬼哭狼嚎。每当我听到录音机里复读出自己声音的时候,高兴的手舞足蹈,这时候,郭天勤就会用他的半脸胡子扎得我怪叫。我想这也是我一直认为他是个老头的原因。
那时候,我的父母成天忙于自己的事业,我大多是在他们家玩一整天的。至今我没有弄明白为啥我们非亲非故却成了类似亲戚一样的关系,我把这个原因大概归咎为他们家爱孩子。他的老婆子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有相同的爱好,所以那几年我在他们家是有一席之地的。甚至有时候晚上也不愿回家,睡在他们家的大炕上。
郭天勤除了慈眉善目这个特征,长相也算极好的,只是一辈子穿灰白泛旧的中山装,掩盖住了这个特征。但他的一儿两女都继承了他好看的基因,儿子英朗帅气,女儿贤淑美丽。但在那个年代,好看似乎并不是很重要,会过日子才是衡量人品的最高标准。
在我5岁的时候,郭天勤有了自己的外孙——王超,于是他们家变得热闹很多。他的大女婿是县城里的混世魔王,开录像厅,开旱冰场,黑白两道混得风生水起,大女儿就帮着老公打理各种生意。于是王超也是在郭天勤这个姥爷家长大的。我自然成了王超当之无愧的大哥,从他会走路开始,方圆一公里的墙头和土堆渐渐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同时,以郭天勤家大门为中心的孩子王国逐步形成,周边的半大小子时常齐聚在此,热闹非凡。而本人便成了这个小王国当仁不让的领导者。
在我小时候认为造成这个局面主要因素是我,而如今想来,是的郭家院落上空飘荡着一股慈爱之气的原因,根子还在郭天勤那里。
郭天勤的产业除了远郊一些田地,主要还是离家不远处河边的三亩多菜地,这是郭天勤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清明以后,郭天勤带着老婆子开始种菜,芹菜、萝卜、大白菜、芫荽是这三亩地的主要产出,而郭天勤就是这三亩地的王。他每日里都会拉着三只羊去菜地里溜达一圈,到了菜地里,将羊栓在地垄上,也不知道他在地里都忙些什么,一言不发顶着日头在地里穿梭着。
快到晌午的时候,他和他的羊坐在一起,看着西边的土山抽上几只烟,就能听到老婆子在远处呼唤他的大名。之后,他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将栓羊的绳子拉在身后,慢悠悠地回去吃饭了。
关于这三亩地,也是我童年乐土之一,夏天的时候会有各种萝卜长成,我和王超总会找各种借口去地里帮忙,一边拔萝卜一边挑长相好的萝卜塞进口袋。装模作样干三分钟的活之后,我们两个就去旁边小河里洗萝卜,然后就是一边变着法的训练三只羊,一边大口大口啃萝卜,直到走几步路就会放一个响屁的时候都停不住嘴。
郭天勤对我们的胡作非为视而不见,时不时还笑嘻嘻扔过来一个个头硕大的萝卜,砸的我俩噢噢叫。有时候扔过来的是一只肥壮的虫子,以至于我们两个从小对各种虫子天生有免疫力。
这一点到了仲夏的时候便体现了出来。我和王超,一人抱着一个大罐头瓶子,我们时常出没在附近一个小树林里,那时候的树牛(类似与蚕的一种绿虫子)有一根指头长,用不了一个小时,我们的瓶子里便都能装得满满当当。我们变着法折磨这些虫子,放到蚂蚁堆里让蚂蚁百般折磨,或者是偷偷丢进姑娘们的后襟里,亦或者将虫子粘满蜘蛛网,看着蜘蛛手忙脚乱。后来想起这件事,我充分怀疑“人之初性本善”这六个字。
王超上初中的时候,被他爸妈带走了,去了拉萨去做粮食生意。已经上了高中的我再没有许多理由经常去郭天勤家,那时候郭天勤已经又有了孙子孙女。已经不怎么忙的爸爸偶尔会带我去郭天勤家串门,每次去郭天勤都坐在他的小板凳上抽烟,他的胡子慢慢变白了,额头上也越来越多的皱纹,但像海绵一样的脸一直没有变。同时没有变的是他墙上挂着的老相框里那张已经泛黄的我的满月照。
步入三十岁以后,我回家勤了许多,每次回去专门会去看一下郭天勤和他的老婆子。孩子们长大了,都在大城市里念书,王超继承了他爸爸的衣钵,据说在拉萨街头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后来辗转又去了新疆。几年前我们见过一面,穿着红色羽绒服的他比我高半个头,坐在那里抽烟的样子像极了光头强。我们都没有提及童年,只是淡泊地聊着近况。
郭天勤还是那个郭天勤,抽着他的烟,拉着他的羊。如果不是自己已经步入中年,在他面前,总会恍然间觉得自己是个孩子,突然醒悟已经物是人非。他的小院子被拆迁了,给儿子换了一套楼房,他带着他的老婆子在他的三亩菜地里搭了一间简易房子住着,听说不久后这里又要拆迁,不知道那时候这块地又能给他儿子换些什么。但现在,他离他的地更近了,周边林立的高楼挡住了他菜地里的阳光,不知会不会让他的萝卜没有以前好吃。从老院子到菜地的一公里是他的一生,也是他的全世界。
年前爸爸打电话,说郭天勤去世了,关于这个话题我们没有多说什么,因为那只是一个不算邻居的邻居。但他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听出了不同,不像以往他告诉我,张三死了,李四死了,我听到他小心翼翼告诉我这个消息后,关于这件事再什么都没再提。
早上起床,王超给我发来微信,问我过年回家么,我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他说他初三回来结婚,我说我初三回北京,可能参加不了了,然后我跟他要了一张郭天勤的照片。画面里,他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二闺女和大外孙女陪在一边,用美图秀秀自拍了这张照片。三个人的脸被美图磨平了痕迹,磨平了海绵般的柔软,磨平了晚辈们的奔波,磨平了过去和未来。
我想,他的三亩菜地应该也被政府磨平了,和他一公里的世界一起,就像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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