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海星沉,唯公德馨|学弟邓铁涛悼念国医大师颜德馨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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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7日,申城笼罩在一片滂沱大雨中,国医大师颜德馨与世长辞,享年98岁。
为缅怀挚友,国医大师邓铁涛教授特撰挽联一副:悼念国医大师颜德馨仙逝
一代宗师仙逝 颜氏流派永存
--学弟邓铁涛鞠躬
颜德馨、邓铁涛,现代中医史上两个熠熠生辉的名字,两位举足轻重的泰斗巨擘,相交半个世纪,惺惺相惜。邓老回忆:“一次,颜老与我谈起了培养接班人的困难,引起了我和广东省中医院院长吕玉波的共鸣,三方一拍即合,在广东省中医院建立起中医实习基地,随后又开展了广东中医界向全国名老中医“名医师带徒”的活动,着力在广东培养中医事业的接班人。广东中医界的热忱打动了颜老,当即表示愿意拿出全部的心血来培养广东的中医人才。颜老10多年前打破门户之见,为广东带徒,指导广东弟子抗击非典,还将膏方绝学倾囊相授,深为广东中医界所感念。”
“颜老情深义重,像我们有一个脑挫伤的病人,有人就按西医的那一套打杜冷丁,打杜冷丁几个小时内能够止痛,过后又不行了。那你一天能打多少杜冷丁呢?打多了不是成毒瘾吗?后来颜老不远千里到广东慷慨相助,解决了患者之苦。”
颜老以其一生的磊落与担当,诠释了中医人的使命与责任。颜老走了,带着他对弘扬和传承中医药传统的信念,带着他以岐黄济世的初心,但留下了他对中医药发展事业坚定信心和执着的精神,为后辈中医人不忘初心、继续前行永远点亮着一盏明灯。
世代悬壶,以父为镜
颜老是“亚圣”颜回后裔,出身中医世家,妙手仁心。从1920年到现在,长达九十多年的光阴里,颜老浸淫在千年中医的书香和药香里,耳濡目染,孜孜问道。
颜老走上从医的道路与父亲的言传身教分不开。父亲颜亦鲁是江南孟河学派名医贺季衡的门生,行医60余年,对脾胃学术研究尤深,是全国名老中医之一。
在颜老书房的墙上,挂着这样一块匾:“颜亦鲁内外方脉”。那是颜老的父亲颜亦鲁开业行医时所挂。颜老说,“内外方脉”顾名思义,就是无论内科、外科什么病都看,不能轻易放弃每一个病人。
父亲的言传身教,使颜老在行医之路上始终有一股不服输的劲。
知医必先明道。“幼时,父亲先让我读十三经,从汉儒的章句之学开始到宋儒的义理之学,使我先懂得师传,再从圣贤经传中寻找心法的学习路径。我12岁时,父亲就让我背颂《内经》、《伤寒》等中医古代典籍,午夜一灯,晓窗千字,是习以为常的,但对医理还是似懂非懂。每逢父亲临诊,我就侍诊一侧,帮他抄方子,分门别类地整理,内科、儿科、妇科、喉科、外科整理了几十本。同时继续熟读医学经典,打好了基础。”
中医行将灭亡,也决不改行易辙
“中国国医节”。
这是一个向死而生的节日。
但是这个节日并没有赐予中医吉运。水深火热的20世纪30~40年代,中医依然多次面临被取缔的境地,它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而颜父出于对中医的了解与热爱,仍然苦心竭力让颜老接受了成为一名中医必备的基础教育。
1936年,颜老来到上海,考进由中医界有识之士王一仁、秦伯未、严苍山、章次公等人自办的中国医学院。
1937年,“八·一三”的炮火,摧毁了新校,在民族危亡、中医危亡的双重打击之下,催生了颜老更加强烈的自强济世之志。
毕业后,在乱世的上海,“我一个人打天下,靠做医生为生。那时候行医很艰难,求诊也很困难,我们全班四十余名毕业生,最后从医的只有三四个。为了提高医技,我经常熬夜,多看书,多揣摩,多请教师长。为了多看点病人,我曾经设法进入西医医院为病人诊脉,被洋医生认出来,讥为‘末代中医’,这样的羞辱,没齿难忘!”
1946年,国民党政府举行过一次中医考试,全称为“三十五年度特种考试中医师考试”,此次考卷之多,实为其他各科考试所未有。后来全国及格人员仅362名。四万万同胞,只有这区区三百余名中医师可以合法执业,为他们服务。
随即,全国的中医药学校被勒令停办,中医的前途就是等待这362位中医师消失后,自然灭亡。
“尽管如此,我从未想过改行易辙。和父亲的信念一样:因为中医对老百姓是有用的,我坚信它不会灭亡。”
老子云:“志不坚,智不达。”学中医的人如果没有献身中医的决心,热爱中医的真心,就不可能真正学好中医。
初入医院,胆略兼人
1939年,颜老从当时的上海中国医学院毕业。当年,刚踏进医院工作的他,只是被归在内科病房里一名不起眼的年轻中医。
肺病在当时是让人望而却步的恶性疾病。病房里,有几位肺脓疡病人因肺纤维化,肺部出现了空洞,高烧几天不退,情况十分危急,医生们束手无策。
“让我试试看。”颜老站了出来。大家愣了,中医能治这么棘手的病?
三天三夜,颜老就在楼梯口搭起来的临时病床边陪着病人。没有护士,他就亲自熬药,整天观察病人的情况。没多久,鱼腥草药方起了作用,40℃的高烧退了下来,原先三层的脓痰化了。就这样,颜老用传统中医疗法先后治好了一批肺脓疡、肺吸虫病人。再没有人瞧不起这个初出茅庐的中医医生。
抗战胜利后,在当时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他创办“德社”,免费给病人看病配药。新中国建立后,他停办私人诊所,调入上海铁路局中心医院(现同济大学附属第十人民医院)。
坚守中医阵地,求知不忘师恩
在上海市第十人民医院里有一座老楼,那是颜老奋斗了几十年的中医楼,坚持用传统中医的方法看病,发扬中医的特色与传统,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他说,中医的发展一定要姓“中”,也就是在重大疾病的防治中;在危重疾病的抢救中;在疑难杂症的治疗中;都要坚守中医的特色。“只有这样,中医的血脉才不会断在我们这一代手里。”
当年遇到一位咯血病人,咯血量大,服用传统的犀角地黄汤,始终不见效。他思索再三,仍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于是便请教当时被誉为“医之医”的盛心如先生。盛先生说在方中加生军三钱,当愈。”就是这三钱生军,方子果然见效了。后来,颜老在治疗一位久热不退的病人时,再次请教盛老。他按照老师的指点,用小柴胡汤加甜茶叶、马鞭草,病人两剂药一服,便退热了。颜老自此深受启发,用这一方法治愈了许多不明原因的发热病人。
一药之师,感德不忘。一药之师,感德不忘”是前辈们对医术精进的执着,激励着颜老在岐黄之路上不断探索。
逆流而上,医德双馨
面对磨难,有人逐渐消沉,有人却能从中汲取力量,颜老就是后一种人。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在中医治疗血液病领域已经很有名气的颜老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迫停止诊务,下放到“五七干校”锻炼。但在“靠边站”的十年中,颜老对中医的认识却得到了升华,为他日后“衡法”的提出奠定了基础。
“文革”开始后,颜老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异常艰苦,除了肉体上的折磨,还有不断的批斗和精神上的折磨。这时,颜老的病人们给了他很大的精神支持。有一次,颜老被批斗说他是“卖假药”的,好多病人马上反驳:“你们不要瞎讲,我们就是相信颜医生。”这些话语让颜老感动不已。入夜后,寒风凛冽,还是不断有病人来找颜老,颜老便设法偷偷跑出去给病人看病。病人的支持给了颜老极大的鼓励,他想,既然人民信任我的医术,我就应该给广大的群众提供更好的服务!
“文革”后复出的第二年,颜老就出版了《活血化瘀疗法临床实践》一书,以气血为纲,调气活血,而致平衡的祛病养生思想在颜老手中逐步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并最终在中医“汗、吐、下、和、温、清、补、消”八法之外,创立了以调气活血为主的“衡法”治则。
敢于担当,为中医争一口气
“我看病很慢,喜欢探索,人家看不好的病,我总不服气,一定想方设法“抢”到病人,转到中医科,坚持用中医药治疗。我打过很多硬仗,很多疑难杂症都被我拿下,有些顽症,即使不能治好,我也会有精密的分析,告诉病家这病的来龙去脉,并设法减少他们的痛苦。”中医是善术,妙手仁心、大医精诚是祖宗留下的训诫,不可忘记。
中医,需要坚守,也需要敢为人先。以中医行世,要得到承认,真真不容易。坚持,勇于前进,勇于承担一切责任,什么事情都敢走在前面。有病人,就要“抢”过来用中医方法治疗;有杂志,就要写稿;有科研任务,就去接。做事情,不是为别人做,而是为自己做,为中医做。
“同行中,有很多改行的,也有很多变成西医的。我忠于中医,没有西化,即使在最艰苦的日子里,也没有放弃。越是苦,越是坚持,越是能得到锻炼。”
“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国破家亡,经历过战争和内乱,经历过反右整风运动和十年浩劫,看到过各种各样的变故,各种各样的人情,再加上我自己的这么一个大家庭,由家而国而中医,多少苦,从来不提。”
鲐背之年,心系中医药发展
虽然颜老为人豁达,但谈到中医发展目前面临的种种问题,仍让他痛心疾首。比如在中药贸易方面,中国已远远落后于日本。“典型的如中国的六神丸,被日本人拿走了药方,改名叫救心丸,一年的出口额就是3亿美元。”颜老说。而中国本土的中药生产,从选种、种植、采集、炮制,乃至包装,都存在问题。(耻辱!)
但从中医发展整体上看,这还不是最令人担心的方面,“中医有深厚的理论基础,有几千年的经验积累,别人是拿不走的。即使有人拿走了药方,但不懂辨证治疗,也没有用处。”颜老说。
可以打一个比方,现在中医看病有点像“盖浇饭”,“西医”的饭上加一点“中医”的料。一些医生行医多年都不会灵活地开方。病人住院时给他开的逍遥散,出院时还是逍遥散。
真正让颜老苦恼的是中医事业的接班人问题。如何寻找到在医术、精神、思想方面都能继承颜老衣钵的人,确实不容易。
“我守望了一辈子。但我看到的是,真正合格的中医越来越少了,假中医大行其道,他们不仅没能完全掌握中医看病的方法,甚至改变了中医看病的方法。这是真正让人忧虑的。而社会上很多人对中医缺乏最基本的了解,甚至有很深的误解和偏见,正因为不了解,才被误解,中医被一些人所排斥,这是我们的大悲哀。”
现代医学有其先进的一面,我并不排斥,但是作为中医,必须确保中医的主体地位不能丢,必须确保用中医的思维来看病,我们应该把包括现代医学在内的一切先进科技成果拿来,为我所用,拓展中医的内涵和外延。作为现代中医人应该有这样的胸怀和视野。
莫负中医,做纯正的铁杆中医
2009年4月25日,周六,晨,上海第十人民医院门诊大楼。
上海同济大学中医研究所“中医大师传承人才培养计划”(简称“中医大师班”)4月课程,门诊教学。白发苍苍的颜老端正正穿上白大褂,神情肃穆地走向诊室。在他身后跟着一群中年白大褂们。洗手,换上工作服,在诊桌边坐下来,这是他们每个工作日的既定动作,然而在此时,每个动作、每张脸上都多了一层郑重。
患者还没有来,颜老看着大家,目光殷殷,就像看着他的明天。他缓缓开口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主任或者副主任医师了,都有博士文凭,为什么今天还要给大家作门诊教学呢?包括以后我们还要开展查房教学--为什么到这个层次还要讲这样一些基础的东西呢?”
“因为现在中医界不会看病的很多,一些所谓的'中医专家'不是和患者接触,而是和机器接触,不拿望闻问切来了解病情、诊断疾病,都是拿化验检查和影像诊断的指标来用中药,这是我们中医西化的一个很大的问题。”
“今天我们就要用真正的中医的方法来看病、开处方。怎么看舌苔、怎么切脉……这些我从来没有荒废过,我可以向大家展示一下老中医是如何看病的。你们接触过也好,没有接触过也好,望、闻、问、切的基本功一定要强化,没有这个基础,你就不会看病,你就不会去拿中医的理论来分析。我们都要立志做纯正的中医。我们要有信心,中医能看好病。这也是我们开这个班的苦心所在。”
“这些年,我得到了很多荣誉。但是我最珍视的一个评价是:颜老是一个好医生。无论什么样的病人来找我,我总是诚心诚意为他们服务。经常有几十年前的老病人辗转找到我说,我的病是你看好的,我来看看你,谢谢你。叫我感动。”(病人不要忘记感谢治好你病的那位医生,因为那是对他们最大的支持与鼓励。)
“我想生命的意义也许就在这里吧。一定要有热爱人民的一颗心,人民最后才会记得你。”
颜公仙逝,杏林同悲。医德双馨,中魂永存
摘自:流影里,百家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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