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崔

老崔退休之后，越来越想家了

他18岁沿着河滩那条道儿走出那个小村子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想家。小的时候母亲改嫁，迁了好几个地方。读书的时候寄宿在十里地外的初中，后来又去了百里地外的县城高中，老崔的少年时代是在不断”迁徙“中度过的，一个地方还没捂热，又换了一个地方。那时候宿舍的兄弟说想家，他尝了尝人家妈妈给他带的辣萝卜罐头，心里特别确定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想”家”，“家”是哪儿？

他只想有出息

那时候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不管你做着啥样的梦，北京都像是一个发着光的神圣地方。母亲总说老崔当年背着那个绿色帆布包上车的时候头也不回——明明是回了头的，这份记忆的偏差他总觉得跟玄学一样，怎么可能呢。

要说他对哪个地方有归属感，那绝对是北京。北京在青春那几年里培养了他，又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打磨浸透了他。他买了房，结了婚生了孩子，北京给了他一切。所以当老家的破围墙，油菜地和放牛时远处白色的河滩在脑海中聚成一个模糊的影像并反复出现的时候，他觉得十分奇怪。

老崔是做媒体的，说的好听点叫文化人，说的难听点，就是个苦哈哈的记者。记者这行辛苦，一年到头出差，采访的人再光鲜，跟自己是没半毛钱关系的。

其实老崔大学本来是学理的，他也觉得自己理工科方面比较有天赋——不管什么新鲜物件，上手摆弄几下他都能会。可当年他受了鲁迅“弃医从文”的影响，一冲动就从物理系转到了传媒系。他从来不纠结后不后悔的问题，那时候年轻么，有一股子劲儿。他想起，大学毕业那会儿，在东城的大街小巷里走一圈，看着街边的自行车，小摊小贩，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是有一种责任感的——有点天真的责任感

八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是人群中亮眼的知识分子，是精英预备军。你想啊，在最热血的年纪赶上了变革前夜，沉闷的天空突然开了个缝，还漏了一丝新鲜空气进来，那种兴奋和狂热，今天的年轻人怎么能体会

老崔想，不是我老了，怀旧。我们那个年代，就是黄金年代

老崔跟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喜欢写字。北京的文化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圈里的新贵红人走马灯似的换，老崔就是那个常年都在又不怎么显眼的背景墙。遇到投脾气的，就发展发展交情。老崔是个性情中人，所以多年积累，身边留下常往来的，也都是些有点歪才的性情中人

对这几个老男人，老崔心里是很长情的。

众所周知，老崔不喜欢80后，这其中自然也包括90后，00后。按照老崔的说法，这些人没经历过他们那个“黄金年代”，身上少了点“文化”。话虽如此，老崔还是很喜欢”修理“那些刚毕业的实习生。别人他管不着，既然到了他手下，他总忍不住特别用劲儿。遇到资质不错又肯努力的，更是恨不能把自己从业几十年的经验给倒出来。最后不忘叮嘱一句，采访完了别收红包。拿了人家的，吃了人家的，你写的东西就不是那个味了

到了最后一个老崔一手带出来的编辑辞职的时候，他终于不得不承认，纸媒真的要死了，已经没有人再买报纸杂志了

老崔想起自己读大学那会儿，为了一本书从城南跑到城北，心里着实有点羡慕现在的年轻人获取信息的速度，点击两下鼠标，什么都有。可是他又担心起来，这么容易得到的东西，真的会珍惜么

他说话的口吻也终于变成了标准的“家长式开头”——现在的年轻人啊

他是真担心，那些5分钟刷一次微博，每天泡在社交媒体上面的年轻人，他们能养成什么样的三观？老崔总说，文字是工具，文字所表达的东西是灵魂。在一篇文章上停留不超过30秒，能看到什么灵魂？

有人找他写专栏，承诺了高额报酬，老崔写完了对方一看，您这个要改

“为何”

“标题不够吸引人，不能让人一看吓一跳。没点击量，哪行呢”

于是老崔不写专栏了

有人找他写公众号，“您以前采访过那么多名人，总有些边边角角的能写写，现在娱乐圈如日中天，这个公众号肯定能火”

还有人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做“推广”

老崔一怒之下写了一篇文章，“互联网写作的尊严在哪里“，文章被多家网站和公众号转载，老崔却没有收到稿费

之后所有慕名来找他写东西的人，老崔都一句话：按字收费，先付稿酬。

他想起以前每个月去邮局取稿酬的兴奋劲儿，他是真怀念那个时代

许多同他一样的媒体人都“转型”了，这几年“转型”这个词特别流行。老崔在圈里多年，尚有些人脉资历。劝他做什么的都有：创业，做自媒体，上节目，当导师，他统统给拒了。

“不是我不去，他们要我做的事儿，我做不了”吃人手软，拿人家的钱做事，不管是写东西，还是上节目，总得把自己做成一场秀。老崔说，我一辈子讨厌别人告诉我该说什么话，写什么字。不过，他并没看不起那些在资本的洪流中找到平衡点，钢丝走得游刃有余的老友。他看着他们成立了公司，拉了天使投资，微博上粉丝百万。“他们多露露脸，说说话，在年轻人中更有影响力，也不是坏事么”

朋友们都说，老崔是个倔脾气。他自己不觉得，他觉得自己心态很平和，对什么都淡淡的。没太多欲望，何必去趟自己不想趟的浑水呢

老崔退休后的业余爱好就是养花，后院里种了一院子的月季，茉莉，一串红，他书房整整一面墙的大书柜上面慢慢有了一块小地方，专门放他研究花花草草的书。那些花被他侍弄的很好，一年四季红彤彤绿油油，院子里总有花开。路过的人经常看见他在除草，他喜欢手动除草，他说有些草长的盘根错节的，把根挖出来才能除尽了，院子小，不费多少事儿。

有时候老崔想哪个老友了，就发个信息过去，“饭否？“这几年老友们头衔越来越多，北京上海纽约巴黎地满世界跑，能组个局着实不易。老崔有时候很怀念以前那些在老男人们互相埋汰插科打诨的饭桌上消磨掉的夜晚。他总是那个话少的，可是他乐得在旁边看着，人生百态，嬉笑怒骂，吃饭么，最好吃的总是人

老友们越来越忙，老崔唏嘘过一阵子。慢慢就觉得，生活本该如此。大家各忙各的，自己也有更多时间琢磨花草，琢磨文字。他还是爱看文字，只是有时候不想写了。他想表达的，已经说了无数次，现在只剩下困惑。他有一种背对时代的空虚感。

老崔说，花草简单，你侍弄的好，它就长得好。

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候走出山村时一去不回头的那种坚决，那地方除了给过他破碎的童年，就是让人窒息的束缚。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一辈子的倔脾气，大概也是在那些孤独的日夜里面慢慢成型的

老崔打算三月十五开春的时候，回家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