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就想给癞娃儿作个传记,但又觉得大凡需作传之人,均应是不凡之士。而癞娃儿属名不见经传之流,且连其贵姓大名也不祥,从小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直呼其为癞娃儿,直到他死时也是如此,所以似乎不该有传之说。不过凭良心说,癞娃儿作为一个人曾在世上活过,在村里给上湾下湾的老少爷们儿心中也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觉得也可给他记一记,略微为其“传一传”,以作各位茶客品茗闲聊之佐料,聊且称之略转。
癞娃儿,估计是汉族。其所居之县份,南临乐山大佛,北接三苏故里,西傍峨眉仙山,是中国书画纸之乡;其所在的村子是一条狭长狭长的山湾湾。湾里还有一条小河;村里家家户户造国画纸,连国画大师张大千先生也曾在抗战时期两次到村里与纸农研制过书画纸。但癞娃儿真正的籍贯却无从考稽。听老人们讲,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的某一天,他突然就出现在村里,衣衫破烂,骨瘦如柴,满头癞子。问他年纪,他说五岁;问他叫啥哪里人,他说不知道;问他爹娘,他说没看见过;问他怎么到这儿的,他说是一个老奶奶领着他走了好远好远,走了好久好久就走到了这儿,但老奶奶一下子就不晓得哪儿去了。村民念其可怜,便让其挨家挨户轮流吃转转饭穿百家衣活了下来,又用山上的野棉花叶熬水治好了他的癞子,后又为其在村上山湾里一片茨竹林边建了两间茅草房。从十六岁起,癞娃儿便开始为村里村外造纸的槽户人家扛造纸用的竹麻维持生计。不管是炎炎夏季,还是寒冬腊月,他都脚套一双草鞋,身穿一件单衣,肩扛一捆百十来斤的竹麻,手拄一根四尺来长稳路的竹棍儿(俗称稳子),在山村弯弯拐拐、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来来回回地小跑。
癞娃儿虽然是个孤儿,但他识字。在他十来岁的时候,想读书,村里的人就让他和村上的娃娃们一块儿上学。那时,村里有所小学校,坐落在下湾口的代销店旁边。说是一所学校,其实只有一个老师,一个班;班里十来个娃娃,小的七岁,大的十三岁。老师是山外乡场上一个茶馆里说书的老先生,后茶馆儿开不起走了,村里的几个老人召集大家商量,凑钱和粮食就把老先生请来教娃娃们认字,大家又出力在下湾盖起了一座茅草棚作教室。
老先生每天只给娃娃们上半天课。放学后,癞娃儿想跟哪个娃娃走,那他当天就在哪家吃饭睡觉。癞娃儿聪明好学,老先生十分喜欢他,还把自己几本线装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这些吃饭的家当送给了他。在癞娃儿读到第五个年头的时候,一个晚上,老先生自个儿跑到张寡妇家喝醉了酒,在回屋的时候滚到湾里的小河里淹死了。从此,学校便散了伙,癞娃儿便没得学上了。在伤伤心心地哭了好几回之后,癞娃儿开始在村里为槽户扛竹麻,也开始在乡亲们为他盖的茅草屋里独自生活了。
癞娃儿在村子里很勤劳,又乐于助人,口碑很好。他每天早晨很早就起床,炕上五、六个石灰玉米粑,用一个蓝花花儿的布口袋装着,拴在腰杆上,然后出门扛竹麻,直到天麻黑麻黑的时候才回到茅草屋。回来后,首先冲进灶房,抓起灶头上的一把木瓢伸进石头水缸里,“哗啦”一声舀起满满的一瓢冷水,“咕咕咕咕”一气灌进肚里,“嗨——”地长舒一口气后,把稳子靠在灶前,跨出门,坐在茅草屋檐边一块不太平顺的石凳上不声不响地歇气。
癞娃儿刚开始为槽户扛竹麻的时候,槽户们每天舀半木升子(农村常用的木制容器)玉米或一碗米作酬劳。后看他年纪小,自个儿不太会做饭,就干脆管他三顿饱饭。再后来,他长大成人后,扛一天竹麻,槽户们就给他两毛钱,后涨至五毛、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直到几年前的五十元。他从不嫌多嫌少,偶尔人家给他十元、五元,他也只收三元、两元,甚至不要钱。
扛完竹麻回家坐在石凳上休息时,有时,上湾的毛二奶奶老远喊一声:“癞娃儿嘞,给奶奶挑担水嘛。”于是,他便一路小跑到毛二奶奶家,挑起木水桶,到湾里的一口水井里给毛二奶奶挑满满的一缸水;有时,下湾的络儿胡子大爷碰着他:“癞子,空了给大爷碾担米。”他便爽快地应一声,当天,就提早收工回来,到络儿胡子大爷家挑起一挑谷子,飞快地跑到五里地外下河口上的水碾房。当然,遇上这些帮忙之小事,晚饭不用自己动手便有了着落。
一年中,癞娃儿也有不上山扛竹麻的时候。张寡妇家接大姑爷,刘十爷打发二女子,或是王石匠兄弟的爹过世,都要请他吃“九大碗”( 农村坝坝宴)。因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所以家家都不会要他送的礼信。于是,他帮起忙来格外卖力,东家借桌借凳,西家讨席讨被,灶前烧火做饭,灶后挑水洗菜,整日里一刻不闲。除这些时候外,癞娃儿几乎天天帮人扛竹麻。
多半时候,癞娃儿扛完竹麻回来,灌过凉水在石凳上小憩之后,便拧了一片黑乎黑乎的洗脸擦澡并用的毛巾,到茅草屋外的一条小河里洗一洗浑身的骚汗。那小河里的水来自湾里后山上的岩石缝的喷泉,喷泉一年四季长流不断,泉水冰凉浸骨,无色甘甜,所以那条小河也一年四季清澈透底。夏天时候,他便趁天黑麻麻混混时,浑身脱得光赤条条,像一条黄铜色的泥鳅一样钻入河里游个痛快,上岸后又套上那身半年不换一次的蓝布单衣;冬天的时候,他就不下河了,但也是光着上身,穿着一条松垮垮的短裤,赤脚站在河边一块光石板上,用毛巾浸着刺骨的河水“嗨哧嗨哧”地通身擦。
洗完澡,癞娃儿便取出自己用水竹做的短笛,又坐在那个石凳上吹起来。癞娃儿的吹笛技术是上湾秀秀的男人教的。癞娃儿的吹笛技术算得上是二杆子的哥哥——一流,每当清脆的笛声响起,那悦耳之音荡漾在上湾下湾,让劳作一天的男男女女爽得舒舒坦坦。在月朗星稀的夏夜,还能引来一群孩子们围坐在身旁,茅草屋边草丛里的蛐蛐儿“唧唧唧唧”地小唱,小河水里青蛙“呱呱呱呱”地敲鼓,癞娃儿便“嘀嘀嘀嘀”地吹个不停。可有时,不知为什么,癞娃儿的笛子吹得呜呜咽咽,绵绵如泣,那笛声慢悠慢悠地从上湾流到下湾,又从下湾飘向上湾,整个湾里便静得让人心酸,只偶尔隐隐约约飘来“汪——呜——”一声低沉的狗叫。笛声过后,剩下来的事情,便是癞娃儿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读一读那桃园三兄弟、宋江哥哥或是林妹妹的故事。
长大后的癞娃儿是个十分标致精干的小伙儿,但他一生却没有娶女人。在他二十四岁的时候,毛二奶奶给他做过一次媒。姑娘是外地人,爹是补锅匠。那年冬天,姑娘随爹走村串户到邻近一个村帮人补锅补盆时,被到该村走亲戚的毛二奶奶看中,想介绍给癞娃儿。按理,癞娃儿扛竹麻也应该积存了一些零用钱,可他从来不添置身上穿的脚上套的,浑身上下显得又寒又酸。要相亲了,大家看不过去,于是,张寡妇送了他一双新的胶鞋,秀秀叫她的男人借给了他一套半旧的衣服,才让他一大早随了毛二奶奶到邻村与姑娘见了一面。见面后,双方都还满意,约定当天下午姑娘随爹到湾里补锅盆时到癞娃儿的家看人户。癞娃儿当时就提前回了家做准备,午饭没吃就下河捉了十多条鲫鱼,滴酒不沾的他还到下湾口代销店打了一斤老白干儿,准备招待客人。忙乎一阵后已是下午多时,此时客人已到。这时候她才想起家里只有一只碗一双筷,便随毛二奶奶去她家里借碗筷。碗筷借回来时,客人却不见了。这还不说,连十来条鲫鱼、一斤老白干儿和屋里仅有的一麻袋玉米也不见了。这样,癞娃儿第一次相亲便泡了汤。
此后,村里的三婶儿四姑的也给他说过几次媒,他连人家闺女的面也不照,嘴里叽叽咕咕地连连说“道谢道谢!等天下的男人把婆娘接完了我再说。”加上癞娃儿所在的村子太偏僻,娶不了女人的老光棍儿还多,从此便没有人再给他提过亲。
一年后夏天的一个傍晚,癞娃儿扛了一天竹麻回来,正脱光衣服在河里泡汗。突然,岸边传来一声似乎憋了很久才冒出来的一丝女人声:“癞子哥——,癞子哥——。”吓得他把全身埋进水里半天不敢冒出头来。最后,他实在憋不住气了,才把头像王八一样一伸一缩地探出来。刚露出半个脑袋,“癞娃儿,听没听到,我在喊你!”一声有点儿焦急的女人的声音又在低声喊。癞娃儿这才仔细往岸上一睃,从模模糊糊的夜色中辨出站在岸边的是村上李幺爷的女儿幺女。幺女比癞娃儿小三岁,长得乖乖巧巧的,小时候和他一起在下湾茅草棚里读过书。
“不准下来!我、我、我光胴胴。”他憋着嗓子连忙说。
“鬼才下来,不害臊!”幺女的声音细如蚊子。
“啥子事嘛?”
“我给你拿了双草鞋来。”
“我有鞋。”
“草鞋是我打的!”
“毛二奶奶上前天才给了我一双胶鞋。”
“穿草鞋走路吸汗,不磨脚。”
“不要。”
“随便你!”
“啪”地一声,幺女把草鞋扔在地上,右手一甩长长的马尾巴辫子,转身走了。
癞娃儿等了一会儿,又左看右看才摸上岸,套上松垮垮的短裤,左手拧起毛巾,右手抓起草鞋,三步并两步小跳着回了家。那夜,湾里那清脆的笛声响了好一夜,惹得后山竹林里的猫儿鹘(猫头鹰)也欢快地叫唤了好几声。
从此以后,每隔十天半月,癞娃儿家的那块不太平顺的石凳上便会出现一双新草鞋。也是从此以后,他每天扛竹麻经过李幺爷的屋外时,总要停下来,把肩上的一捆竹麻一头靠在路边的岩石上,一头用稳子撑着,休息好一会儿。往往这时,对面山坡上穿着一身蓝花花儿衣裳正在帮妈割猪草的幺女就会说:“妈,我把这背篓猪草背回去,再给您端一盅茶来。”
妈说:“我不口渴。”,
“我口渴了嘛。”于是,幺女就跑下山来。
幺女背着半背篓猪草,经过癞娃儿面前,侧头看看对面山坡,又转过脸低头看看脚下的路面,慢吞慢吞地挪动着脚步。
“扛竹麻来?”
“嗯。割猪草来?”
“嗯。山路石包多,别崴了脚!”
“嗯!”
然后,癞娃儿才扛起竹麻往前走。
可是没过半年,突然有一天癞娃儿就听说幺女要嫁人了,男人是三十里地外的一个驼背。原来幺女唯一的哥哥年近四十还是光棍儿一条,驼背有一个妹妹,李幺爷怕李家绝后,就瞒着幺女把她给他哥换了亲。幺女坚决不干,被李幺爷暴打了一顿后,当天就被婆家用滑竿儿抬走了,连结婚证也没来得及办。癞娃儿还被不明就里的李幺爷请吃九大碗,硬着头皮帮了一天忙。第二天,癞娃儿就把自家茅草屋檐边的那块不太平整的石头凳狠狠地沉到了屋外的河里。
就这样,上湾下湾里,夜幕里的笛音又呜呜咽咽地响了半年多。
时间如同青石板上的豌豆——咕噜咕噜地一溜烟滚走了,一晃癞娃儿也年近四十了。毛二奶奶已经走了,李幺爷也走了,连秀秀的男人也在开山修村里通往山外的机耕道时,被石头砸死好几年了;上湾下湾里立起好多小楼房了,下湾口代销店旁的茅草棚教室也变成了二楼一底的新学校了,可癞娃儿居住的还是两间茅草房。他依然还是整天扛着一捆竹麻走在山里弯弯拐拐、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不过,他这道在山村小路上出现了二十多年的风景已在十多年前就增添了一些色彩,每天从悠远而又高高的山路上,不时会传来飘飘渺渺的歌声。那歌声有时是“哟—嘿—,嘿咗嘿咗”的竹麻号子,偶尔又是“太阳出来啰哎,喜洋洋啰啷啰”,更多的时候是“娘问女儿噻你望啥子哟,我望槐花儿几时开哟喂”。
每当癞娃儿从大山里扛竹麻回湾里路过李幺爷的屋外时,依然要小憩一会儿,依然要抬头望一望对面的山坡。只不过,李幺爷屋外的那条路已不再是羊肠小道,而是能跑农用车的小公路了。几家大的槽户也不像多年前那样一年四季都需要人扛竹麻,而是在砍竹麻季节就用农用车把一年所需的竹麻运回囤积起来了。所以,癞娃儿的活路也逐渐地少了,十多年过去了,癞娃儿也望了十多年的山坡,也唱了十多年的槐花儿几时开,可那山坡上再也没有了那一身蓝花花儿衣裳的身影。
后来,听说因李幺爷强迫幺女嫁了他不喜欢的男人,而且那个男人还是个不能行男女之事的不中用的阉鸡公,所以嫁过去不到一个月,幺女就借故和当地的一个妇女跑到山西五台山上卖佛珠而一去不复返了。
幺女临去五台山前,还托人给癞娃儿带过一个口信,说当年是他把补锅匠父女赶走的,还把癞娃儿的鲫鱼、老白干儿和一麻袋玉米送给了补锅匠;还说她到五台山挣了钱再回来看他。但这个口信癞娃儿一直没收到过。
在几年前,村里通往山外的那条机耕道已经变成了水泥路。就在水泥路修好通车的那个夏夜里,一辆乌龟车悄悄地从山外开进了湾里,车在李幺爷的家门外顿了顿,径直驶到了湾里的茅草屋外。从车上走下来一位中年妇女,从依稀的暮色中只看见一头齐耳的短发,一身鲜红的连衣裙和一双高跟儿鞋。那夜,湾里的狗好像累了似的,只是随便吼了几声便收工了,可癞娃儿家的那架老式木板床却“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地响了一个通天亮。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的时候乌龟车又悄悄地走了。第三天,湾里的老少爷们儿模糊地觉得山里的小道上好像少了一点儿啥风景。第四天,人们发现癞娃儿躺在茅草屋里的木板床上,左手握着个酒瓶,瓶里只剩了一瓶底儿酒。癞娃儿醉死了,死时,床架上挂满了十多双从没穿过的新草鞋。床席下还压着两张捐款条,一张是修村道,一万元;另一张是修村里学校的,三万元。
再后来,过了两个月,村里一个在外卖国画纸的带回消息说,幺女在山西那边早就当上了总经理,刚刚结婚,男人是她手下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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