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狗其实不是一只狗,他只是个流浪到我们镇的乞丐,但人们起初都当他是一只狗。
癞狗在我大约十二岁的时候,流浪到我们镇上,刚来的时候,蓬头垢面,看不出年龄,杵着一根柏树丫子,端个空碗,挨家挨户要吃的,晚上就睡在铁路桥洞下面。
九十年代初,大家的日子普遍还比较清贫,而我就我住在舅舅舅妈家,刚读小学六年级。那时候舅舅还是一个基层公务员,舅妈在街上的店铺卖着零售的小吃和生活用品,舅舅平日上班,舅妈没有工作,每天的节目就是做饭洗衣看店,当然,最主要的娱乐是和几个相熟的街坊打打小麻将,也就是一毛两毛的那种。
那天,我正在柜台前做家庭作业,外婆在炒菜,桌上刚刚放了两个菜,舅妈她们还在打最后一圈麻将,准备散场的时候,癞狗来了——他从街尾讨到了街头,终于讨到我们家了。
我正趴着专心的写着家庭作业,猛然听见头上一连串空碗轻轻敲着柜台的声音,抬头一看,他畏畏缩缩的站在柜台前,摇着他的碗,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桌上的菜。我吓了一大跳,抱着作业本就往里屋跑,舅妈看到我惊慌的样子,以为他是疯子,抓起扫帚就朝他后面砸了过去。
“你干啥!可别吓着娃娃!”
舅妈说完,就立即从麻将桌下面的抽屉里掏出了5毛钱。
“拿去买吃的”。
他回头愣住了,没有接钱,只在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不知道说什么,摇着他的空碗,外婆看出了他的意思。就对他说饭还要等几分钟才好,叫他在台阶外面等着,说完接过了他的碗,他很礼貌的点了点头,坐在了我家马路对面的台阶上。
“这个疯子,吓死我了,干嘛还给他饭吃?”我嘟着嘴问道。
外婆一边把他的脏碗拿到水龙头下面去冲洗,一边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谁都有落难的时候,一碗饭可能救的就是人家一条命。”
外婆是一家的长辈,她这样说了,舅妈小姨也不好说什么。饭煮好了,外婆打了满满的一碗,再用勺子压了压,在上面夹了几块排骨和新鲜的蔬菜,把碗递给我,示意我端到马路对面给他,我小心翼翼的端着冒尖的一大碗饭菜,刚到他面前,他一下就从地上窜起来,双手恭敬的接过碗,对着我直点头(应该是表示感谢),然后狼吞虎咽起来,我倒没有太大的怜悯,反而心疼我家浪费的那一双筷子。
吃完后,外婆还叫我盛了一碗米汤给他喝,她去楼上拿了一床破旧的铺床的棉絮,叫我抱给他,外婆说,天气冷了,反正破棉絮也打算扔了,就给他吧。
那时候经常有要钱要饭的,这本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也没人放心上。但之后,见到他的次数就比较多了,因为他在我们镇上落了脚,白天就轮着找一家去要两顿吃的,晚上就睡在铁路桥洞下面。街上有上百户的商铺,每家一顿也要一两个月,所以似乎也没有人特别讨厌他,只是给他点饭,赶紧打发他走。
几个月后,他已经在我们镇传开了,也不知谁起的头,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癞狗,因为他赖着不走,只要饭,不要钱。放学后,有些离家远一点的学生会跑到桥洞下弹玻璃球玩,然后一起起哄嘲笑他:“癞皮狗,家家有,这家没有那家有……。”但他似乎不疯,也对小孩子的嘲笑并不介意,傻傻的笑着,于是乎那之后的半年,他有意无意的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有时候家里的小女孩不听话,家长就会“吓唬”她,你不听话,以后嫁不出去,只能嫁给癞狗那样的,小女孩一听,立马就乖乖的去洗碗扫地了,谁愿意嫁给癞狗啊。
癞狗除了没有家,不修边幅不爱说话,为人方面还是不错的,由于他住在铁路桥洞下面,旁边的菜市场就从另一个桥洞穿过,每天很早就会有附近的菜民来占位摆摊卖自家种的蔬菜,有时候好心给他买一个包子馒头,吼一声癞狗,他就屁颠屁颠的跑过去,帮年龄大的农民爷爷占地方,打扫摊位,帮着卸货摆放蔬菜,还比较受欢迎。
又过了几个月,不知道谁送了一口锅给他,有些好心的菜民也会给他一点卖剩下的菜,他终于不用频繁的挨家挨户讨饭吃了,大部分时间他都自己拣柴生火,煮点稀饭,红苕棒子,有时候遇到好心的屠户,还会给他二两肉,可以开开荤。随着和形形色色的人的交流,他说话慢慢的流利起来,很多人也知道了,他其实不是本地人,是隔壁资中县的人,家族姓史,至于为什么有家不回,他从来不说,人们好奇的问过几次,没有答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之后,桥洞下面有人摆了一个理发摊,理发师傅看他整天蓬头垢面,也不是疯子,就本着好心免费帮他洗头刮胡子理发,整得干干净净后,大家才发现,原来癞狗也就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小伙而已,而且还挺帅气,只是长期的流浪生活让他看起来显得很沧桑。
大约又过了半年,街上开饭店的苏妈好心收留了他,苏妈老公死的早,又无儿无女,唯一的家业只有这个他老公留给她的饭店,就索性收留他当跑腿的,每月给工钱,他终于不用再睡桥洞了,也有像样的衣服穿了。这一切慢慢的转变都很顺其自然,仿佛人们一开始就没有真当他是乞丐一样,他干活很卖力,每天一大早,就去菜市场帮忙采购饭店每天的蔬菜,生意忙的时候,就帮着苏妈端菜,收钱,晚上就住在饭店守夜。
这样过了两年,人们不再当他是乞丐,只是大家还是叫他癞狗。随着和大家的熟悉,他逐渐也混入到了街上的麻将圈子里面,因为他帮忙干活有工资,身上也有小钱了,有时候打麻将大家也不嫌弃他,只要有钱,认账就来,而他也从不赖账。有时候身上的钱输完了,他就不打了,说欠的钱过两天给,别说,过两天就真到位了,从没有赖过账,以至于有时候茶馆里打麻将的老赖们吵架,还会说:“你怎么混的连癞狗都不如,人家都不赖账……”
随着时间的漂移,听到街坊们说,苏妈认他做了干儿子,叫他好好干,百年之后,膝下无子,这店就给他了,还说打算帮他说门亲事云云……
初三毕业。我考上了市重点高中,举家欢庆,我们市的重点高中很难考,尤其是镇上的初中名额更少,要考上更是难上加难,一个镇最多也就考上几个,舅舅舅妈自然觉得脸上有光,不枉培养了我六年,我的中考分数下来后,舅舅就立即选了个黄道吉日,在苏妈的饭馆订了几桌酒席,叫上了我的各科老师和学校领导,以及政府的同事赏光吃个饭,感谢他们培养了一个未来的栋梁之才。但就在那天,让这一切正常的正常转了个天翻地覆。
那是99年的6月底一个周五的中午,饭店坐了4桌人,有两桌是我的亲戚,一桌是我的老师和学校的校领导,还有一桌是舅舅政府的领导们,那天很热闹,舅舅也难得的高兴,叫了好几瓶五粮液,让我挨着给亲戚老师和领导敬酒,感谢他们的栽培,我看到苏妈在厨房忙着,脸上满是我们街上终于出了一个高材生的骄傲。癞狗和我也比较熟了,一边忙着端菜,一边羡慕的跟我打着口哨,仿佛他也沾了光一样。
酒过三巡,我还是小孩子,跟长辈老师还有政府那些官老爷就没什么交流,几下客套完我就趁机溜出去找同学玩去了,但就在我溜了不到一小时,出事了。
当时的情况也是晚上才听到从派出所做笔录回来的舅舅说的。中午的饭局上,搞计划生育的张书记喝高了,也不知道哪根筋短路了,居然拿起端菜的癞狗开涮,说他是搞计划生育的,叫癞狗给他敬酒,不然就去派出所说癞狗没有身份证,是黑人,叫政府的把他赶出这个镇之类的。癞狗也很奇怪,大家好说歹说,死活就是不喝,最后惹毛了张书记,借着酒意扇了他两耳光,癞狗端着的菜汤洒到了张书记身上,张书记觉得丢了面儿,不依不饶,要让癞狗给他下跪认错,再把一瓶五粮液给吹了。癞狗吓得忙给他磕头认错,大家也帮忙劝着,说癞狗本来就是流浪汉,不懂规矩云云。哪知道这张书记越劝越嘚瑟,见他不给自己台阶下,直接就一瓶子砸癞狗头上了,顿时纤血直流,苏妈在厨房听到了声音,赶紧跑出来道歉,叫癞狗到厨房去避风头。但这个张书记酒风实在太差,喝醉了酒力气奇大,一堆人都拉不住,把劝架的苏妈给撞到地上去了,大家顿时乱套了,有的去拉张书记,有的去扶一把年纪的苏妈,都把躲进厨房的癞狗忽略了,直到一把菜刀唰的劈在了张书记的耳背上……
癞狗像发了疯一样,狂叫着,抡起厨房的菜刀追着张书记砍,张书记耳背上被劈了一刀,半个耳朵耷拉着,顿时酒给吓醒了,捂着耳朵拔腿就开溜,癞狗举着菜刀,从饭店一直追到了街尾,赶上去又在张书记背上砍了两刀,直到大家一起把癞狗按住,张书记才连滚带爬的溜掉了,捡了一条命。
癞狗像发了狂,大吼大叫着:“你们都不把我当人!你们这些狗日的!……”,苏妈最后扑过去按着癞狗,嚎啕大哭:“狗娃,别犯法了,你还要给我送终的啊!”
这一声叫唤,癞狗顿时蔫了下来,手中的菜刀哐当掉到了地上,抱着苏妈大哭起来……
最后的结果是,张书记家人报案,癞狗当天下午直接就被镇派出所抓走了。整个宴席不欢而散,之后的几天,大街小巷都在谈论此事,也没人到苏妈的店办酒席了,其它考上高中的同学都选了另一家饭店办酒席,苏妈又恢复了一个人的冷清……
那年九月,在我去重点高中报到后不久,听我的小伙伴们说,公捕公判大会在镇职高举行,癞狗因故意伤害罪被判4年,也是那一次,大家才知道,癞狗原来叫史✘✘,以前因酗酒后抽烟,导致自己父母被活活烧死,还没有落案……
在公捕公判大会上,苏妈堵在武警队前面大哭,说她愿意出钱赔偿,请把癞狗放了,但很显然没用。后来听说张书记因为这事也被记过,提前退休了,最显眼的就是耷拉着的半个耳朵,还有人说,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在外面喝酒高调了……
两年后的一个寒冬,苏妈孤零零的去世了,没人知道她啥时候死的,只是几天没有开门营业,左邻右舍们觉得异常,敲门店里反锁着又没人应,就报案了。警察砸开了店门,发现苏妈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尸体都僵硬了。由于苏妈无后,她的店铺被政府贴了封条,几个月后以政府的名义变买了,得到的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谁在乎呢?
但整条街都在传,苏妈其实是立了遗嘱,把店铺留给癞狗的,左邻右舍的都说听苏妈说起过好多次,她说癞狗是她的干儿子,以后要给她送终的……
时间能抹平一切的喧嚣,这件事,癞狗这个人,苏妈的店,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淡化了,只是偶尔还会听到有人在打麻将的时候争吵:“你做人怎么连癞狗都不如,人家好歹不赖账”……
有一次,十来岁的表弟在家里说起了癞狗流浪前的趣事,舅舅发火了:你个小屁孩,没家没教的。癞狗是你这个小屁孩叫的吗?你才多大年纪。要喊癞叔叔。
之后我上大学了,很少再去舅舅家了,后来的事是放假回家听爷爷说的,他说癞狗出狱了,打扮的很撑头(光鲜),来了一次街上,就在原来苏妈的饭店,点了几个小菜,喝了一杯小酒,店老板以前认识他,没好意思收他钱,但他押了一百元在桌上,头也不回的走了。然后有细心的人发现,说苏妈两年多的孤坟前,有人垒了坟,还有鞭炮和大堆的纸钱灰……
至那以后,没有人再见过癞狗,他终于从这条街,从这个镇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有人说他前段时间看到了癞狗,回老家了,已经娶妻生子,做点小生意,也有人说去年沱江河里捞起的那个尸体就是癞狗,还有人说看到癞狗在隔壁县流浪,变得疯疯癫癫的……没个确信,但街上唯一不变的,还是茶馆里因为打麻将扯皮大家时不时冒出的一句话:你怎么连癞狗都不如,人家好歹不赖账!”
癞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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