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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关于故乡的细胞学或人类学的诗歌范本

一部关于故乡的细胞学或人类学的诗歌范本

作者: 向以鲜 | 来源:发表于2019-01-13 11:31 被阅读880次
与父母姐姐在聂家岩
夏吉林:聂家岩——未来故乡的经典比喻或神话

【题记】回首家园,我和家园都已经不存在,只记忆的锯齿划过心尖儿。

今年的十月,比往年的十月更加肃穆一些,向以鲜教授的新诗集《我的聂家岩》,在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了,这部不仅仅是“怀乡”诗集的隽永深意,又令作者在故土题材、故乡的文化、情感、家国运道的书写上,到达一个新的高度。《我的聂家岩》是今年下半年最值得关注的一部诗歌作品,对于未来的影响可能会超出很多人的生命长度。

当年,阅读英国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如哈代的《还乡》,勃朗特姐妹的《呼啸山庄》《简》等作品,我沮丧地看到许多田园生活的大事件,人们命运的大转折,无不是城市和乡村的某类转折性事件引起的,尤其是古老乡村悠然的秩序,在资本暗暗侵入之后,传习已久的逻辑在人与人的关系里开始腐坏、崩溃和瓦解,那些作品在表现这个过程的文字内外,无不满溢沧桑变化的悲哀。当时暗暗担忧,但愿这样的悲情,不要弥漫在古老的华夏大地。

然而,人类总是喜欢用一种新的恶,去逆淘汰已经存在的美,然后在新的境遇里挣扎,再回过去祭奠逝去的美好事物,在祭奠里传承那些亘古不易的美好基因。

《我的聂家岩》的所代表的中国故乡,似乎正走在这么一个道路之上。

中国传统的乡村社会中,安乐自洽的主要载体,就是一个一个家庭细胞构成的健康故园。感动我们的,是故土的风物、仪式、人物、风景、故事、神话、传说,以及在这些要素构造和驱策下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沧海桑田。

一部优秀的诗集,第一层是记载事实,第二层是表达爱与哀愁,第三层是反躬自省,第四层和第五层又干什么呢?

向以桦钢笔画插图:聂家岩

【香樟树一样的道场】

当我们回首故园时,即使它已经破败不堪,我们也愿意选取那些美好的记忆,好像苍老母亲脸上堆满沧桑苦痛的皱纹,我们记取的仍是她甜美的笑容。一提到故土,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就投入一个能量场,在这个魔幻的能量场里,我们会重新理解故乡。诗集里的《香樟树》,就呈现出这种魔力道场,是一首值得反复品味的诗歌。

把你叫做一棵树

我的心会莫名跳动不安

仅仅从生命形态来看

你确实只是一棵树​

碧叶霜皮,根须一应俱全

一品心跳:面对大树莫名的心动,在村庄如此,在原始森林也是如此,这是任何人物或名胜古迹都不可以替代的。当一个异乡人来到一个陌生村庄,只要能看到老人、小孩和大树,听见鸡鸣犬吠,即使没有一个亲朋好友在场,他的心也可以安静下来,这就是村庄的能量场。这种能量在这里围绕着一颗比人的寿命长十倍百倍的大树涌现出来的,一颗貌似平凡的大树,记载了无数代人的生活,许多生命的故事和百代人的愿力都存储在这里。聂家岩这棵硕大的香樟树,据称树龄已超过1100年,也就是那是一棵种植于晚唐五代的古树。面对这样一尊“翠微的神灵”,人类,确实太渺小了。在它面前,它会形成扑面而来的能量,令你心悸、呆滞、痴醉,更会“莫名地跳动不安”。

和头顶的天空相比

十亩树冠还不算太辽阔

金枝停云,四季浓荫匝地

倾斜小院落仿佛一架

悉心蔽护的青瓦鸟巢

数人合围的躯干堪称雄奇

比杜甫讴歌的柏树还要摆谱

有人曾试图砍死你做成传世嫁妆

贼亮的刀锯在黛色峭壁映照下

显得苍白,那样不堪一击​

二品神佑:一个部落和村庄的传说,大多跟老树或神奇的动物有关。弗雷泽在《金枝》研究发现:在美洲和非洲某些部落,一截树枝可以代表部落王权的力量,拥有保护整个部落和森林的魔力,这当然是无穷的宇宙力量的象征,这种象征本身与人没有关系,但是,当人们接受它,它就变成作用于人的力量。神话中的第一段金枝或许就是大洪水之后,诺亚放出的鸽子叼回来的橄榄枝,带给人们洪水褪去,大地重现的信号。聂家岩香樟树的金枝,其亭亭华盖具有十亩之阔,是青瓦木墙家园的保护神:它击败了野性欲望的砍伐,驱散了生生不息的蚊蝇虫蚁,给小小的升斗小民之家一份芳香的安宁。

而潜行交织的蟠根虺节

是聂家岩地下的绝对王者

控扼着所有的缝隙和水分

并以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

穿透小学操场,梯田及墓地

三品风水:穿行于土地下面的盘根错节,在很多时候把几个家庭在地底下串联起来,正所谓“同气连枝”,也把过去和未来、生与死串联起来,正如诗句“穿透小学操场、梯田以及坟墓”。世界上有一些部族,就像电影《阿凡达》表现的那样,大树变成灵魂的安放地。贵州黔东南的芭沙族至今沿习的风俗:每当一个亲人离世,家人就种下一颗树安放他的尸骨和灵魂,所以芭沙人祖祖辈辈拒绝砍树。大树承载的古老故事太多,见证的村庄变迁太久,大树就像一个古老的圣贤,成为人们祈求长寿繁衍子嗣的偶像。满树挂满红绸之类的吉祥物,逢年过节,接受人们祭拜,成为关乎村落命运的风水树。介于天地之间的人命运的起承转合,这天地给予的风水影响,这六合之外的事儿虽然孔子存而不论,没有进入正统话语,可是它哪一事不影响人们呢?

至于昼夜分泌的爱情或樟脑

造化独一无二的辛香瑞雪

不仅杀万千虫蚁于无形

假若配上黄连薄荷、当归槐花

则可以清心、明目、防腐蚀

当整个村庄都置于长风流苏

与狄安娜的伞形月色中

我的睡梦全是仁慈的叶子

全是母亲怀抱一样的影子

香樟树下的世界总是让人放心的

四品襁褓:此时的香樟树,那月下狄安娜女神的琴曲,像是给怀抱婴儿的母亲伴奏,书写人和读者的记忆,最深之一该是母亲的催眠曲,有月光、有风声、有植物的味道、尤其是有鸟虫和唱的催眠曲,才是催眠曲。春有布谷鸟促耕、夏有稻香蛙声、秋有落叶辞树、冬有火塘哔啵等天籁,这样的襁褓是人脉地脉天脉的整体滋养。

此生有幸吸收过天地能量和乳汁的灵魂是刚毅厚实的,当是文明的仙灵。

现代人,尤其是九零后大多已没有过这种乳汁的滋养,即使有幸在乡下生活过,他们的母亲要么不会唱催眠曲,也没有了月光和花香;要么母亲也在生产流水线上老去,从来没有给你月下催眠的怀抱。所以,新一代电子产品喂养起来的人,灵魂的空乏与轻浮是肯定的,这也是现代主流的生态。

《香樟树》这一段,是对故乡伟大母亲的神话还原,是一个觉悟者感恩地解读。正如诗人李明政的诗句“从高速公路回到的故乡不是故乡”一样,没有花鸟虫唱的催眠曲,也不算是妈妈的摇篮曲。月下的香樟树,千多年来让无数的孩子,听到有月光和花香的摇篮曲。

回望故土,如果有什么能比较超越王朝更替的痕迹,最恰当的不过就是这些道法自然的大树或风景,它们与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如果只是静态去描摹这一颗香樟树,内容是相对有限的,作者在一首诗歌里,从感情到村落风水、神话意义的挖掘,多角度解析了在这个以香樟树为代表的家园道场里,人们曾经得到了天地人和极其全面的营养滋润。那些美好的画面,有如皓月当空、流星滑落,又如雄风振山岗、松涛和箫声。这一切,在现代都市人那里,只能是个天外传说。

向以桦钢笔画插图:故乡的房子

【白银时代的父亲和母亲】

父母在家,人生尚有归途,双亲离世,何处不是他乡?

《银卷尺》和《闹钟散》是两首特别的作品,其意象的跨度和意义的开放度超乎想象,让人想起作者早年的那一首《割玻璃的人》,细腻而辽阔。

在錾花的老银表面,芝麻的黑点

散布其间,如同星汉的暗物质

以腐蚀的语言和恒河沙痕

与记忆达成默契​

一件寻常的腐朽物件,却隐含着星汉的身影,令冷冰冰的物件与活生生的记忆瞬间默契。

父亲与之形影不离

仿佛随时准备丈量谷穗

麦芒的高度,或放学回家的孩子

山羊般跃过溪水的宽度

超越简单的物理度量,注入生活的规划内涵:一是贫瘠土地上劳作可能带来的谷穗收成的高度,二是滋养生命万物的溪水宽度,他们都是同样的父爱,矛盾冲突的父爱:水流丰沛,则表示风调雨顺,稼穑丰收;而河水泛滥又是孩子生命安全的障碍。一个父亲,如何丈量这个宽度或高度,需要怎样的智慧,一把银卷尺可有这个担当?

事实恰恰相反:卷曲的尺子

很少展露容貌,从祖父传下来的

小银盒,是父亲珍藏的一颗

不欲轻示于人的瑰宝

常言道:天不可测,所以就不去测了,也不欲轻示于人

偶尔也会让儿女们握一握

当父亲郑重递出那团

亮如苍穹一隅的冬眠神物

我听到,沉睡的心脏在跳动

蛰伏在黑暗中心

并为数学或哲学问题所困挠

本是测量事物空间的工具

为何成了时间的见证者

银色的卷尺有了一颗跳动的心脏,具有了某种生命形态,有了记忆,有了空间转化为时间的神迹,就注定了有天地道行的真宰附体。我一直认为空间是凝固了的时间,而时间却是不断拓展的空间,宇宙大爆炸和星系的生灭,不断证明这时间向空间、空间回归时间的神奇转化是真实不虚的。这一把度量长度的银卷尺,在父亲的手里,似乎早已变成了一块伸缩有度的通灵宝玉。

在寂静的春天

打量尘封的银卷尺

仍然是我怀念的特殊方式

父亲,已退回到更小的银屋子

卷尺在握,万物皆有分寸

这块通灵宝玉,可以丈量火热的心与冰冷的物,丈量生命的长度,生死的距离以及轮回的复杂路径。天道变易又周而复始,父亲母亲的灵魂和灵魂里不生不灭的爱,与天同道,是不会变易的。这一把银卷尺所以象征的“万物”的“分寸”,就是一条“天则”。父亲的“父”字,本来就是指手持斧头的人,他有修理树枝令其规范成长的权利,这种赋予杀伐权利的父亲,就是一个家庭的规则制定人。

暇满人生,父亲和我既可以向外纵目望天,也可以走出“龙泉的燃灯寺”,把自己的肉身或灵魂向内,储存在这个天则里,恰如那句疼痛的诗句“父亲,已退回到更小的银屋子”。

一首卓越诗篇,须有发自内心深处的痛苦领悟。这把小小的银卷尺,从度量物件、到仁爱载体、到观物方法论、到天则运行、到成为父亲本人,最后回归轮回的达道。于情感上是那么的疼痛和不舍,于生命轨迹上又是那么冷酷难以逃脱。可是作者并没有一个痛苦的文字,这种感情近乎零度的写作,不干扰读者的自己阅读感受,令一首诗歌,具有了尽可能开放的解读空间和意象,不同的人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共鸣,这就是“大巧若拙”的高招。

另一首写母亲的《闹钟散》,有异曲同工之妙。《银卷尺》和《闹钟散》可以互读:前者从空间入手,返回时间的深渊;后者从时间落笔,却呈现出无限的空间之美。这把银卷尺或圆脸小闹钟,令聂家岩披上白银时代的神秘光泽。白银时代历来都是过渡时代,乡村还残存古文明的余韵,天还是蓝天,水还是绿水,人与人之间,还有淡淡的仁义礼智信可言。

在多数人的记忆里,母亲好像比父亲更加可靠。母亲把我们生下来,总能无中生有地带来食物和心里的安宁。母亲像一条河,在岁月里温柔流淌,也像一棵树,一颗聂家岩的香樟树,默默护佑我们成长,在《妈妈的菜园子》里面,就表现了母亲的这种隐忍和宽厚,也只有母亲,在故乡的荒野里,才能充分地展现无中生有的才能,这是一种古老的生生不息的才能。

向以桦钢笔画插图:牛背上的风

【万物可与为游的玩伴们】

庄子游于濠上而得鱼之乐的故事,羡煞后来的知音人。故乡之美千变万化,但最令人难变化的,则是万物皆可以为乐,植物动物微生物皆是玩伴。比如蚂蚁搬家,你可以试图用小棍儿拨乱它们既有的路线,过一会儿你会发现蚂蚁没有被你撩乱,它们坚持自己的路线;连小动物的尸体也是玩具,一条白胖胖的蛆虫,掐死后放在蚂蚁路过的地方,你会为一群蚂蚁搬动一条蛆喊加油;至于骑上浓墨的水牛或闹鱼捕蝉,更是其乐未央。

万物红得发紫、紫得发乌

食桑葚的男孩

天生具有献身精神

把自己食成群鸟争夺的果实

这种快乐的沉溺,在《食桑椹的男孩》里有比较满屏的表现。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冬麦抽穗,桑椹挂果,小男孩吃桑椹,吃出了“聂家岩火烧云”的壮丽;吃掉了少年的寂寞——“寂寞的山谷染得彤红”;吃出了情窦初开的爱情味道——“食一颗晚风吹亮的奶头,就像吮一口爱情的蜜汁儿”,这个画面好像诗经描述的古风,阳春三月,淫奔不禁的陶醉。当桑椹成熟之际,也是少年春情勃发之际,人们有过多的(淫就是过于过多)感情需要奔放出来,这种奔放,聂家岩的少年也不例外。故乡的风物如此令人沉溺或者沉沦,以至于少年也愿意变成一个桑椹,成为飞鸟的果实,这绝对是有山水、有植物、有动物、有家人的故乡,才可以铺排开来的场景,才可以感受到的沉沦,现代城市太狭窄,摆不下一棵树,容不得自由生长的桑葚,当然也载不动一个少年的春情淫奔,也建立不起少年王国的自信。

故乡是一个相对自足的王国,我们留恋的田园牧歌,无论古今中外,都是这种自足和快乐的场景,如果没有野心的骚扰,乡村的人们,足以在自己秩序里快乐自治,享受相对的独立王国的自在生活。那小国寡民的形态,最接近个体独立的生命形态。在《粉笔与货币》中,那个聂家岩少年手中的粉笔,简直就是巫师的权杖,在耕读传家的乡间,粉笔的书写功能就是文明传播的手段,是话语权的标志,古代的语言和文字就是通天的媒介,谁掌握了语言,谁就掌握了一片王国,聂家岩的少年把它当货币换来自己想要的一切,这个少年,无疑就是那个“伪币制造者”。每一个朝代都会自己造币,它可能是贝壳、铁皮、丝绸或好看的石头,也可能是聂家岩的粉笔头。只有在自己的王国,才可以造币,才可以交换,才可以获得更多的物质和快乐。而今,大多数人的家也就百来平方,在这鸽子笼的家庭里,哪里有什么地方安放你造币的雄心,哪怕是幼稚的孩子般的雄心。

也只有在故乡的道场,一个天真的少年,才可以无忧无虑的沉溺,可以内圣外王、顾盼自雄,有这样坚实实的人格基础的厚积薄发,才有自己天性的敏锐,甚至能从腐朽的世界找到耀眼的光芒。诗人在《牛粪如烟》中写道:

在所有的动物粪便中

我唯一能接受的是牛粪

它不仅与传说的黄金有关

更与低矮的房屋有关

还是治疗冻伤的良药

如果你未曾嬉戏过那些可爱的牛羊、萌宠的猫狗、以及惊诧的鸡鸭,你的童年是有些小小缺陷的。

诗人笔下的牛粪,一开篇就与传说中的黄金神话连体,这种视角,当然是成年后的重新解析,这种成人解析比幼小的心灵会有更多的幸福感知。在水牛点染外公守护的池塘那种牧歌般的背景中,我们看见了故乡的亲人、亲戚、乡亲,以及构成他们天然物理和心灵关系的山水、林木、花鸟鱼虫、日月星辰和牛粪带来的满足和喜悦。这是真正的获得感,而不是虚伪的谎言家空洞的言辞儿。

奇妙的世界,即使在卑微的牛粪里,也能孕育金甲虫那样匀称,光亮的审美事物,美与丑香与臭在此模糊了界限,而残渣和新生在奇妙地转化:

各种颜色的甲虫出入其间

裹着青草和麝香的气味

这样的世界,是天道默默运行的世界,正如老庄哲学的美丑相对而存在,却统统在“象帝之先”归于大道。在故乡,之所以要把我们的双脚深深地插入土地,是可以感应到天地的成理、无言的大美、不用推动的一阳来复、是周而复始的天行健。

仰观于天,俯察于地,生灭之机,美丑之界,原本就这么圆融地转化。牛,执牛耳、烧牛粪、炖牛蹄,神牛与美食,图腾和禁忌,在故乡矛盾而和谐的变奏。一坨牛粪,写出这么多道理,具体的物象和哲理的转圜,就这么一一散开来,这一首《牛粪如烟》的哲学寓言,可以恰如其分地用庄子的话来括:道,在屎溺。

向以桦钢笔画插图:故乡的小径

【那些风动又心动的人儿啊】

除了风物,故乡的人,则是绝对的主宰,他们的经历、故事、生老病死都构成故乡灵魂的一部分。

从绝对义意上讲,宇宙之大,也就三大物件——天、地、人;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就是三才,三才者,天地人,所以,万物的核心是“人”。

莎士比亚说:人啊,你这万物的灵长。果实的种子是果仁,果仁入土才生新的果树;天地的核心,也是“人”,人与天地互动生出万物来。佛学唯识论认为,万物是人的心识所呈现,所以万物的核心,还是一个小小的“人”,小小人大大的一颗“心”。聂家岩的那一颗香樟树,接天连地,中间护佑的就是天地的“果仁”——不断生、不断死,轮回中的人。

在聂家岩的人群里,大致有这几类人,代表某种精神,演绎着乡村一些循环运行的古老法则。

《地主罗婆婆》就是多重文明的载体,她的形象也意味复杂,既是地主,也是农民,还是一个令人信赖的乡村医生。乡绅或者地主,一直在千百年来的广袤乡村,扮演着先进生产的组织者和道统文化传习者的角色。除了规划具体的农业生产,还要修建祠堂,建立敬天爱人的文化和政治秩序;他们修桥补路,展开乡村基础建设;设立学堂,延请教书先生,传授经世济国和为人处世的道理,开启蔽塞之地的蒙昧;有些地主还身体力行,种地经商、考查学子们的功课,对于没有能力读书的家庭,设立义学,让穷困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对于那些离乡打拼,考取功名或建功立业的人,立碑立祠立牌坊予以旌表。旧中国的社会稳定结构,就是这么以个人修为(修身),家庭管理(齐家)为坚实基础的乡村自治(治国),延续三千多年,孕育了中国独特的文明,从不间断。罗婆婆那不朽的金牙,就是乡村文明的一个隐喻。

正因为乡绅和地主肩负村落自治的使命,他们的心自然要比普通人装下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儿、更多的责任和苦难;乡村的社会管理,“上古竟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一个朴素的乡村,道德的标高像不成文的法典,对于乡村生活的良知良能有无声的滋养(我的外公就是这么一个乡贤)。而慈悲心,在慈悲驱动下的为百姓担当、舒难解困,也是他们的份内之事(外公白天挨批斗,晚上又协助那些批斗他的人解决生产生活问题)。如果翻开真实的历史,往往有某地主某乡绅造福一方的传说,他们甚至在国难当头,送上自己的独子,耗尽自己家财。这是良知和量能合一的典范,罗婆婆以及她的北大潘先生,在世界尚未癫狂之前,他们的良善,他们的美,是故乡最鲜艳的色彩。

乡绅地主和读书人,从来就是乡村文明的两个角度的代表,很多时候二者又是合一的。地主代表生产、稳定,厚重的接纳,恰如周易的坤卦,厚德载物。读书人代表生长、创新、突破,带来文明的新风。他们读书赶考,一路吸收他乡的文明,接受新兴的经济文化;或为官一方、造福一代,晚年的时候告老还乡,把在外积累的文化和理念,反哺到自己的家园,就是这样“天行健的自强不息”,使每一寸土地的文明有积累,有创新,流水的读书人与铁打的家园,像是太极的两仪循环互动,越积累越深厚。

潘先生和罗婆婆,没有幸运到完成这种乾坤相生相长的循环,他们没有机会,把传承铭刻在自己的家园。这样的疼痛,除了当事人,恐怕就是作者感受得最为深刻。那些美丽慈悲的人物,那些曾经的辉煌,在这里咔嚓咔嚓,断裂开去。这样的消逝“比黄金更加壮丽”,这种壮丽是对历史的哀悼,也是对未来的祝福,是当下我们忍不住的疼痛。

除了罗婆婆这样的人,故乡还有更多卑微的人,但他们都给我们留下另类色彩。在《王木匠的幺店子》中,诗人以隐忍的笔法为我们展现出令行者驻足、歌者忘词的美好画面,像极了古代罗敷采桑的美景,也像极了沈从文《边城》的阿翠姑娘在大岩河边复活。可是那些苔花一样盛开过的乡村生活画面,那些激动路人的脸庞,如今都消失在历史的天空,悄无声息,令人想要号天大哭,却只能咬紧牙关,在诗篇里凝目“灰里残存着一些断瓦,还有一块破镜子”。要知道,河边的幺店子这些画面,要是在唐代李思训的嘉陵江边,或者明朝黄公望的富春江上,这样的简单建筑、故事、人物、人天和美的画面,都是入画的好景致,都是不朽的画作。这寻常村落的变迁,不由人想起红楼梦跛脚道人那句词儿: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现代城镇化以乡村人文、生活、秩序、道德的荒漠化为基础,城镇化的背景色彩是更大的荒芜,城镇化到底带给人多大的进步和幸福,抚今追昔,人们不难得出自己的判断。

《三国青年》,这个像荷马一样讲历史故事的人,是乡间文明的最有魅力的部分(尽管他的妻子罗世芳后来跟着养子跑了),每当有这样的故事大王出现,平静的乡村基本上可以做到万人空院去听故事。有一些流浪的艺人,他们会唱曲,比如《洛阳桥》《十八摸》这样的俚曲,他们会唱《增广贤言》一样的劝世良言。我小时候就听过一本流浪歌者自己编写的唱本《十劝家庭和》,把一些古老的孝道,融入现代生活的语言,劝人爱家、惜福、亲亲、怜弱。这些春风化雨的故事和唱词,绝对是任何教科书和正史所无法企及的,然而,这些故事人对故乡男女老少的心灵启迪和抚慰,又是润物细无声的。

在《何掌墨师》里,我们看到的一个隐约的鲁班传人,中国文明中那些优秀的建筑,善巧的卯榫结构的技术,而这些记忆,现代人也许只能在文字中找到。若能看到一根墨线,一凿一刨的对木头的雕琢,已是一份巨大的幸福。这种幸福,我们在《棉花匠》中再一次感受到:

迄今为止,我仍然以为

这是世上最接近虚空

最接近抒情本质的劳动

并非由于雪白,亦非源于

漫无边际的絮语

故乡的生活有许多是漫无目的的,比如陪葬礼人家落泪,为结婚人家喝彩,于自己并没有任何实际利益,但是,在那么一个氛围里,人们就是在一种看似“接近虚空的状态”,找到存在的坐标,甚至,你愿意把自己定位在那个坐标点,就像作者渴望成为一个棉花匠一样。

田园里这些风采十足的妙人们如今都已经风流荡尽,他们离开自己的家乡,在异乡成为低端人口,又在寒冬腊月被驱赶,拖儿带女回到“鳏寡孤独废疾”的残垣断壁的故园。这里最惊人的不是地主女儿不是说书人不是棉花匠不是古牌坊,而是留守儿童和自杀老人,还有游荡在乡间“争于戾气”的各种流氓。这种反差,令人好意,我们真的有过“唐诗宋词”里面那么如诗如画的故乡吗?

向以桦钢笔画插图:王木匠的幺店子

【触摸危险的隐秘欢乐】

在故乡,有多少危险的探索,就有多少次智慧的觉醒。在《蚂蚁劫》中:

在聂家岩小学的孤独球场边

儿童无端肢解一只

卑微又勇敢的动物

卑微得看不见一丝血迹

儿童的杀戮,有危险的欢乐,无论有没有血,杀戮总会让人感悟生死。生与死哪一个更快乐或更痛苦,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哈姆雷特问题。如果未知的世界无法知晓,那就只有更多的冒险,才有更多的体悟。

《1970年的炸药》,那是一次火药和泥土的合作:从导火绳中取出黑暗的火药,放在墨水瓶、树洞或石头缝中,让他们爆炸后蹦出耀眼的剧烈光芒。这个实验的过程,带着一种毁灭的邪恶里生起来的快感,这种黑暗与光明的合谋,其实也是这个世界某种强大的力量,或者毁灭,或者创造。这是向以鲜的聂家岩诗篇中颇富魅力的一部分,透过古老的乡村或孩子的天真游戏,诗人试图探索人性中最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善与恶。冥冥之中,到底是邪恶在推动着世界,还是善良在导引我们前行?《射蝉》,似乎在探索着某种答案:

那时并不明白

所有柳树的背后

所有事物的背后

早有一支箭

当少年肆无忌惮地烧蚂蟥、捕老鼠、闹鱼、抓蛇、玩枪,在这些有点儿残忍的游戏中,孩子们以最低代价释放了人性之恶以后,突然懂得了万物之间的相辅相成关系,领悟到“所有事物的背后,早有一支箭”,这一支箭,最好“引而不发”,保持危险与禁忌的平衡,保持更多的美好生命形态,在故乡宽敞的土地上自由存在,万类霜天竞自由般的生生不已。但是,太多的箭已经射进了中国的乡村,射进了聂家岩,射进了它的土壤、岩石、河水、大树;更多的射进了人心,这些箭比少年的游戏更加猛烈,带着主义、带着真理、带着振振有词的崇高,万箭齐发,射进了千万个聂家岩;当年的孩子回首故土,我和家园都已经不存在,只有记忆的锯齿,划过心尖儿,那是危险和快乐以后的疼痛。

向以桦钢笔画插图:罗文镇

【修辞,以立故乡之诚​】

故乡在离我们远去,即使我们兴趣盎然地再次回到故乡,故乡也已经离我们远去,或许,她只可能存在我们的语言描摹里。这种描摹方式,向以鲜基本建立了自己的语言修辞体系:寻常场景的神话语言学,或本能倒逼出的欲望语言学,或于卑微的事物里载入哲学寓意。

早先的聂家岩

一定有段辉煌的驯马史

而今此地杂花生树

再也找不到狂奔的踪迹

仅从那道缓坡与弯道来看

仍堪称跑马射箭的天然较场

这特别象古诗的写法,开头由故乡的古迹风物起兴,也是记忆对故乡的初体验所在。

口述史也可资旁证

。。。。。

如何如何骑马下重庆

当遗迹可以稽考时,人类活动的痕迹才是较马场被注入的灵魂,这个民国故事,无论真假,都带来想象的魅力。

另一条线索更为古老

。。。。。

村里的博识者说

长着云翼的天马随仙人而去

可是,人心是多么健忘啊,青山还在,是非成败转头就空了,这些风物和故事,其能够表达的理想和承载的骄傲,由神话传说压缩成记忆的片段。如同《马迹》所说:

大自然的战鼓终于熄了

唯有星斗,不停转移走马的灯   

那些鲜艳的生活,在寂灭的天道里归于虚无,对于大多数人来讲,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悲哀。聂家岩语言学的一个特征:当一切不可追回,那就交给神话去说吧。

《乌龙传》是另一则聂家岩的神话,扎得人心痛的神话。在乡村保护神的体系里,看不见的有土地爷(保丰收)、雷公(劈杀毒蛇和不肖子孙)、灶王爷(报喜求财)、观音菩萨(救苦救难)、各种辈分的祖先;日常生活看得见的有:看家狗、照家蛇、刻在石头上的狮子、藏在深潭的灵龟,以及逝去的亲人们偶尔灵魂附体的牛羊和飞鸟。看家狗,是一个活在生活也活在神话的特殊保护神,《乌龙传》,表现的是一个被杀死的保护神。那时的故乡,消灭一个神,只需要一场致命的饥饿,乌龙的饥饿,让它忘记了“黑暗中强盗的气味,黄昏里鬼的气味”,饥饿让它只记得饭团的味道。但是这一次,饭团中潜藏着一个更大的饥饿欲望,那是人们要吃掉一条乌龙的欲望,用笋壳毛刺裹进饭团的所谓“农耕智慧”,跟爱斯基摩人在捕杀海豹时,在冻得硬梆梆的鲨鱼肉里藏入锋利的鱼刺如出一辙,当鱼刺或笋壳毛刺进柔软的喉咙和肠胃时,海豹或者聂家岩的乌龙,就踏上了死亡旅程。

是什么带来了乡村的饥饿,带来人的饥饿和动物的饥饿,带来了成千上万人易子而食的饥饿。当乡村的权力掌握在肺痨主任这样腐朽人的手里时,乡间的礼义廉耻已经被完全颠倒了。在饥饿关乎本能的当口,什么温良恭俭让都成了笑柄,只有《乌龙传》这样的人吃狗、狗吃毛刺饭团的循环嗜血与杀戮,成为一种新的乡村生活潜规则。

向以鲜故乡语言学的另一个特征是:当诸神倒下,只有欲望无止境地泛滥。

《马迹》与《乌龙传》,相向而行的两种语言言说体系,一个挖掘古老家园的积淀程序:由风物、到故事、在神话中定格;另一个是家园向现代消解过程:从敬畏、到构陷、终于杀戮以至于完全消灭。站在善恶的对立面,我们居然发现,他们是有交叉点的,这个交叉点,就是人心,同样的人心,在不同的轨道上,完全可以呈现出截然相反的面目,走出方向相反的道路来。

还原神话,把崇高的欲望和疼痛,幽微的哲学承载,赋能在一个卑微的生活物件里,是本诗集的第三种聂家岩修辞方式,比如《火柴盒》

燎原之势,真美

我看见火光中的泪水

不是来自眼眶

而是来自高加索的峭壁

    在这里,作者还原了薪火相传的故乡文明,是无数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的牺牲换来的真相,这么一种文明在我们眼前沦陷,作为经历者,又是多么的痛苦,燎原之时和灰冷之际,都令人热泪盈眶。我们每天升起故乡重现的希望,又不能抵御工业化侵蚀的恶果,不就像普罗米修斯的心肝,在夜里长出又在白天被老鹰啄食吗?

《一根绳子》《柏木》《短檠》这些寻常物件,都能“格物”出幽深的哲理,这些哲理反过来彰显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物体,又是几多生命苦乐的象征物,就像从马王堆的漆器溯源,我们能还原古蜀国的漆器工艺之美,从战国墓葬的竹简整理,能还原百家春秋的《齐语》一样,诗人在这里写到了几十种细微的玩物或游戏,在这些细微之处储存故园生活的各种密码,百年之后,当人们还希望回到20世纪的故乡,这些真实的密码也许是一种返乡之路。

在当下城市的臃肿和乡村的溃败的十字路口,是打马归去(《马迹》)还是挥剑斩龙(《乌龙传》),哪一个更可能是芸芸众生心灵的选择呢?如果卑微的个体生命无法选择历史,至少,诗人还可以选择一种诗歌修辞,以记载故乡的真相,表达儿女的感情

子曰:君子进德修业,修辞以立其诚《乾卦.文言》,写诗记录故土乐园,就是诗人的进德修业;用恰当方法细腻的体察人事物理,就是故乡的修辞学。把可爱而快乐的故乡留在文字里,希望那样的幸福可以至诚不息,不息则久。

向以桦钢笔画插图:烟霞山

【聂家岩,必将成为未来故乡的经典比喻和神话】

聂家岩诗篇的内容,当然永远不只是前面所述这些意义。横向展开的内容是故乡的三个维度:人物、风物及心灵史。当作者人到中年重新回顾童年的生活场景,回忆那些遇见的人,把玩儿的物件和遭遇的事件,像向教授这样的敏锐诗人,不可能用退休老干部的笔法,再去简单描写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故乡。如何在故乡的重新解析里,找到乡村人类学的文化本质意义,才是一个优秀诗人在这个时代所应该肩负的责任。

前文有问,一部优秀的诗集,第一层是记载事实,第二层是表达爱与哀愁,第三层是反躬自省,第四层和第五层又干什么呢?大多数认真的诗人,都做得到回忆、抒情和反省,大多数诗人也只能止步于此。

向以鲜一直都是独步现代汉语诗坛的诗人,他的笔触像明亮的手术刀,可以庖丁解牛一样,轻松地理清眼前诗意和表达诗意的万物万象,把他们鞭辟入里地重新解构,比如《香樟树》《银卷尺》《粉笔与货币》《闹钟散》《牛粪如烟《砍柴少年》,通过诗人的重新翻阅,我们能够透过时间的表面,发现很多不朽的意义;当然,也可以从《乌龙传》《地主罗婆婆》的解构中,发现同样一片土地里,早已腐朽的邪恶。

所以优秀的诗集,第四层意义,就是对过往存在的重要事件进行个人化的“解构”。《我的聂家岩》整部诗集,诗人大多数篇章都在用新的角度重新理解和组合过往的一切,在解构后重新获得事物隐秘的意义。在《蜻蜓游》中,那只蜻蜓——火红的飞行家,作为战斗机、挑战者、骄傲的空中战将,最后落进孩子们的蜘蛛网的时候,从儿童的角度,应该享有胜利的喜悦。结果呢,却是“望着垂死挣扎,试图重返上苍的手下败将,夏天的孩子,突然集体失声”,通过这种细节的抓取,激烈的战斗顿时转折为生命的怜悯。这种慈悲,瞬间进入了我们的语言,记忆和基因里。

从纵向角度,解构聂家岩的利刀,至少有“格物致知”“天道探幽”“神话还原”三种方式。在《坟梯子》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纵向解构经络,《挑水的距离》《影子屋》等,也同样体现出作者独家的解构刀法,令微尘一般的小意像,小事物,都有一种上达天听的生命至理,甚至上吊的鬼魂这样的阴森恐怖事件,在作者的笔下,也变成故乡阴柔神秘美学的内核。

一部诗集的意义就在于,他对某种题材的书写具有创新意义。作者对于故乡的解读,已经完全超越了所谓童年生活的怀乡之作,而是在怀念的基础上重新理解,建设和重塑。对于我们这一代正在痛失家园的人群,作者即使在写到母亲的诗篇——《闹钟散》《梦花树》《妈妈的菜园子》,也都没有太多情感的表达,而是把更多的笔墨,落在能够引起一代人、几代人共鸣的情义和事理的挖掘上,这样的工作,就是诗人的使命,唯其如此,才真正做到了“文以载道”。

因此,诗集的第五步就是“载道”,把聂家岩的日月摘下来、把聂家岩的山河放下来、把聂家岩的人物活起来,在诗歌里收藏、解刨、漂洗、翻新、压缩,存入我们的记忆中。故乡成长乐园,那里有流传的故事和神话、那里有演绎的喜怒哀乐、那里有凝固的天荒地老、那里有父亲的卷尺和目光、那里有母亲的温柔和担当、那里有危险和彻悟等等一切。在现代城市,狗窝一样狭窄的空间里,上述内涵没有任何一样可以承载、值得言说。现代的都市众生,大多数是没有故乡的木偶人。从这个意义讲,你曾经有过故乡,有过聂家岩这样的欢乐与痛苦,你是多么幸运的人啊。

《我的聂家岩》以小观大,见微知著,为失魂落魄的都市人,奇妙地呈现了故乡应有的精微景致,从文化细胞学的角度,把故乡的干细胞基因提取出来,存在薄薄的诗集里;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看,这一幅幅故乡的妙华胜境和中国业已消失的乡村范本,在未来的世界,当人们再次谈起故乡谈起童年谈起从前,《我的聂家岩》,必将会成为人们关于未来故乡的经典比喻和神话。——2018/11 成都金沙

《我的聂家岩》 与夏吉林、李明政在郎酒天宝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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