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罗马！（上）
公元410年8月24日夜，罗马——这座传说中永远不会陷落的城市，在建城一千一百六十三年之后，被西哥特国王亚拉里克一世（Alaric I）率领的蛮族大军攻破。
从萨拉里亚港到中心广场，腾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步远在东方的洛阳和长安后尘，罗马，这座世界名城也陷落了，几者不过相隔几十年时间。中华与罗马，两个辉煌灿烂的文明，现在都坠入混沌之中。
这座充满无数荣耀与梦想的巨大城市，数十万人口的住处，坐落着凯旋门万神庙斗兽场之地，成了蛮族大军纵情狂欢的场所。
法国画家希尔维斯特(Sylvestre)，在1890年，用自己的作品“西哥特人洗劫罗马城”十分形象的描绘了这一场景。
几乎赤身露体的西哥特（Visigoths）战士像群聚的野人一般，稍显夸张的表现出入侵者的野蛮狂暴，和周围规整庄严的罗马建筑形成巨大反差。蛮族战士鲜活的动作和表情让观者差不多能隔着画作听到现场传来的阵阵喊叫。他们攀上雪白大理石精细雕琢制成的罗马执政官雕像。正麻麻利利把长绳套上雕像脖子，准备和周围兴奋异常的其他战士一齐把这尊塑像拖倒。亚拉里克正骑着马在后饶有兴趣的观看。罗马的光荣，文明，繁荣，勇武，如今与画中的威严雕像一般，等待着被毁灭践踏的命运。
画作的背景里，蛮族战士已经在四处放火。杀戮抢掠，纵火破坏，奸淫强暴，这些都是各国历史上一次次城破之后重复上演的惨剧，只是这次受害者轮到了罗马。
有心的是，作者还把自己的名字和作画日期用铭文样式画在雕像的底座之上，让人仿佛一时间有了时空错位的感觉。
另一位法国画家埃瓦利斯特（Evariste）也有画作表现了同样的题材。
宏伟的神殿外，一片忙碌情景。西哥特士兵们正把一件件金银器皿，大件小件的搬上驷牛车。神殿里的各种陈设，连一人多高的黄铜雕塑都被收刮出来，统统成了西哥特人的战利品。
相比希尔维斯特，这幅画在风格表述上要克制温和许多。画面背景里，神殿气势恢宏，这样供奉历代先贤神祗，召开高级政治集会的神圣场所竟然被劫掠一空，无异于宣告罗马在精神上的死亡。
曾经涌现出无数雄才伟人，横跨欧亚非三洲的庞大帝国如今已是风雨飘摇。其实在罗马城破之前，整个帝国西部，整个亚平宁半岛就已经失去了活力，如同一具躯壳。
当年凯撒(Caesar)奠基，屋大维(Octavian)上位，罗马共和国蜕变成帝国。图拉真(Trajan)哈德良(Hadrian)等明君继往开来，局面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对外战争的接连胜利扩张并且稳固了领土，带来大量财富喂养了各个阶层。富裕的贵族们，稳定的公民平民阶层，源源不断的战俘奴隶，像马力强劲的发动机，驱使着这个国家去进一步开拓进取。
（共和国末期征服高卢的凯撒，图片来源HBO/BBC影视剧罗马）
罗马贵族阶层出于对功勋权威的渴望时常对外发动战争，在这样的政治和战争行动里锻炼出了一系列杰出人才。虽然也时有内争，但主要限于上层人物，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至于动摇国本。况且内斗的胜利者往往能力卓越，能够很快重新恢复社会秩序。
伴随着一场一场的凯旋仪式，罗马不断扩张，征服，平叛。平民阶层的尚武精神很容易被激发出来，他们继承于共和国时期的荣誉感更加强烈。很多人都踊跃参军以期获得更多财富和地位。虽然基本工资不高，但战利品，奖金，土地，奴隶，这些可以通过参军到手。实实在在的好处对于普通年轻罗马公民的诱惑甚至大于为罗马军团（Roman legion）效命的光荣。军人的地位在社会上也长期光环笼罩，可谓一条晋身之路。皇帝赛维鲁（Severus）就曾说的很直白：“让士兵们发财，不要管其他人”。此时的罗马军团根本无需征兵，便可招募到大量的年轻公民。军队训练专业，装备精良。老练的军团可以执行贯彻复杂的战术意图，远胜于其他靠一腔血气之勇作战的蛮族军队，得以称霸欧陆和地中海世界。
（图为由军迷和爱好者复原的中前期罗马军团）
（罗马军团士兵投掷重标枪，前排冲锋的前奏）
（图为爱好者复原的第二军团与第三十军团的模拟战）
（图片右侧为第二军团，由凯撒亲自创建，击败了庞贝势力。后被屋大维重建，进攻并常驻不列颠。左侧为第三十军团，由图拉真创建，在达契亚征服中战功显赫。）
扩张带来的新土地催生了更多的奴隶庄园和自耕农，充实了国库和粮仓。对外战争和贸易带来的大批男女奴隶还让罗马有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除了大规模工程和贵族家庭，有条件的平民家里也能购买奴隶操持家务。于是国家税收稳定，国库充盈；公民们享有各种国家福利，向心力强；军队战斗力强劲，所向披靡。整个社会在总体稳定中持续发展。
虽然地隔万里，强盛的罗马还是和东方的大国——汉，建立了联系。
一世纪时，东汉名臣班超派甘英从中亚陆路前往罗马。到达波斯湾时，帕提亚因担心汉朝以后和罗马直接贸易，自己无法从中垄断贸易，便隐瞒了正确路线。夸大其词对甘英说，海路哪怕是顺风就要三个月才能到，若是风时不利，路上花两年都有可能。一般渡海的人都先准备上三年的口粮啊。况且还有海妖作祟，唱歌让人怀念故土，常常有因此坠海死者。作为率先抵达波斯湾的中国人，甘英没有冒险。他记载了沿途民俗风情，根据收集的资料写道：（罗马）“其王无有常人，皆简立贤者。国中灾异及风雨不时，辄废而更立，受放者甘黜不怨。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
“有类中国”，这可是一个强大文明对另一个不甚了解的文明能做的最高评价了。
不久以后，绕过敌对的帕提亚和中亚的贵霜，五贤帝之一的罗马皇帝安敦宁·毕尤（Antoninus Pius）派遣使者访问汉朝。中国人把这位遥远西方的皇帝称为大秦国王”安敦“。双方终于建立了直接联系。继任的罗马皇帝马尔库斯·奥列里乌斯（Marcus Aurelius）也继续派出使者，从海路到汉朝日南郡（今越南北部）登陆，前往洛阳。
后来，魏明帝（曹睿）晋武帝（司马炎）都接见过罗马派来的使者。
当然，不止于官方的联系。在丝绸之路运作下，罗马的贵妇们早就穿上了汉朝的轻薄丝绸，中国的皇亲们也用上了罗马的高档玻璃器皿。（东汉广陵王刘荆墓和陕西法门寺地宫都曾发掘出罗马玻璃器）
（图为中国人想象中的罗马人）
（公元2世纪的罗马帝国疆域）
这时期，罗马在政治，军事，文化方面已经超过周围其他国家，成了西方世界文明的代表。
在内，人口增加让罗马拥有了诸多大型城市，每个城市拥有相对完备的统治和社会服务功能。得益于罗马人高明的建筑技术，历届凯撒修建了很多流传后世的大型建筑。祭祀各路神祗的神殿，大大小小的凯旋门，饱受公民欢迎的斗兽场，民众社交所在的公共浴场等等不一而足。对于住宅来说，贵族们偏好座落在近郊乡间大型的独立庭院式豪宅别墅（Villa），宽敞宁静而不失格调。平民们则可以住进政府修建供出租的多层公寓楼（Insula），虽然卫生情况堪忧又拥挤吵闹，但已经好过露宿街头许多。
（漫画家复原的罗马街道剖面图，包括市场，面包店，混浴浴场和公厕等公共设施，直观反映了市民的日常生活）
（根据遗址复原的罗马贵族宅邸，包括宽敞的中庭，讲究的内饰和水池）
（2世纪罗马城内面向劳动阶层出租的多层公寓楼Insula，复原图）
现在，为了更好体验罗马人的生活，让我们轻松一下，做个小小的穿越。
如果我们身处当时的罗马城外，收入眼底的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高耸城墙，而是连绵的密集建筑群。这些高高低低的白色褐色房屋里，是几十万安居在此的罗马人。看看脚下，铺的是拼接起来的耐用石块路，平坦踏实，比那些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更能保护你的鞋子。这当然就是有名的罗马大道了，让我们顺着宽阔的大道往城里去走走看看吧。
现在天已经大亮，阳光照在路边高大的大理石雕像上，让人像的线条显得更加雄壮，也让你觉得雕像上的鸟屎有些碍眼。街旁传来鸡鸣狗叫，加上小商小贩音调各异的叫卖声，混合在一起变得嘈杂起来。四周的行人越来越多，打水的奴隶，买菜的妇女，前往市政区办事的公民，我们应该庆幸那些一路垮啦垮啦响得恼人的拉货牛车和手拉车不会在这时堵住去路。看，又有贵人回城了。队伍前面奴隶抬着那位，朴素的白袍白衣，不知出自那个家族的血脉。也许他是累了吧，手斜支着头，颠簸的抬椅也不能唤醒他的睡眠。呣，这飘来香气，感觉像某种鲜花提炼物和动物体液混合的气味。看来行进队伍后面来的是这家的夫人了。四个健壮的努米底亚人抬着轿床（La Lectica），两个包头巾的侍女跟在一旁。给女士让路总是好的，我们先站在路旁吧。轿子四周覆盖着纱幔，让我们看不清女主人的模样。但她慵懒的侧卧在靠枕上，精细的头饰在发髻上闪闪发亮，纤薄的衣裙遮不住傲人身形，让过路的人们忍不住偷偷观望。哦，是啊，她身上不就是遥远赛里斯（Seres，丝绸，指中国）的丝绸么，这可真奢华！
（贵族出行的轿床，可根据大小形制由两人，四人，八人抬）
走过满是涂鸦的墙壁，我们得感慨罗马人里非主流真不少，他们对把生殖器的形象涂抹在墙上有种变态的执着。这里路窄了些，人也更拥挤了，我们现在走在了岔道上。记住朋友，地滑，还得离那些三五层楼的公寓稍微远些，就是看起来像现代的筒子楼的房子。对了，这样稍微好点，我们走路中间。要知道上面的楼层都没有厕所，这里的人们对排泄物处理的又比较粗放......啊呀，你看，前面那群小孩惨了，楼上谁家的马桶泼在了他们身上。让我们赶快先挤过去，家长们的咒骂声真是太刺耳了。
（罗马平民居住区的日常，Insula）
这里人稍微少些了，晚上可不是这样。那个空空的台子，晚上会有城里受欢迎的演员来表演笑剧。是的。就是脸上涂脂抹粉，身上穿着角色扮演服装那种。听说他们最近又要演普劳图斯（Plautus）的“一坛黄金”。太老套了，其实我觉得改编一下维纳斯节上的风流韵事更受人们欢迎。
好了，我们又回到大路上。左边那座庞大的建筑是斗兽场，进去是免费的。可你瞧外面挤了多少人，即便是女人也想进去看看热闹。听听这呐喊，今天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职业战队，也有可能是囚犯们和狮子老虎的对决。啊......这闻起来......似乎有些动物粪便和鲜血的混合气味飘到鼻孔里了。
（斗兽场开放日，观众众生相）
好吧，我们最好换个更体面的地方，那些街道边的小贩你可不要搭理，买的假货劣质玩意儿的机会实在太大。往左走一会就能到有名的卡拉卡拉大浴场，它比后来兴建的戴克里先大浴场小些，“只能”容纳2000人。到了帝国后期这里还可以男女混浴。什么？你想洗个澡？别慌别慌，让我们先往前走，最有名气的罗马广场就到啦。
（画家笔下的罗马浴场，初期男女浴池分别设立，后期则打破了界限，时常有越轨之事发生。西罗马灭亡后在六世纪时被教会禁止。）
你看，这就是先代皇帝们修建的几座凯旋门。很有气势吧，远一点那个是凯撒神庙，农神庙......咦？你还是急着要去洗澡？好了好了，为了不让你闯祸，我们还是回到现实世界来吧。
(1882年拍摄的古罗马广场，这个角度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全貌，可见当年盛况。左侧为塞维鲁凯旋门，右侧为维纳斯神庙，中央为记功柱)
所谓月满则亏，自从五贤帝之后（公元二世纪末，对应中国东汉末年），罗马中央政治开始混乱，被野心家争相收买的禁卫军权力激增，地方行省各行其是不停指挥。于是，皇帝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叛乱的军队甚至把皇位拿来公开拍卖，直接让神圣的第一公民威信扫地。凯撒这个头衔变成了兵强马壮的军阀们追逐的对象，过去大多出身高贵的皇帝也变成了一个个行伍之人。元老院自帝国之初失去大权后，原本还可以起起协调缓冲作用，现在也插不上话。先前的的政治规矩和政治影响也越来越没人顾忌，政坛一片混乱。罗马皇帝的宝座变成了既诱惑又危险的位置，很多人费劲心机爬上去，而在位时间却只能按天计算。稍后，禁卫军或者其他野心将领就会把短剑从他们的脖肩直插进心脏。
如此这般，频繁更替的领导人让帝国的重大政策难以维持，很多政令不过刚执行几个月便随着皇帝的非正常死亡或者下台而告吹。各种内耗蒸发了国库，大量地区因战争抛荒，普通人民生活陷入困境。
尽管孕育出辉煌的文明，但罗马终究不是人间乐园。帝国内部，三分之二的人口是奴隶，他们毫无权利，过着牛马般的日子，少有变成自由人的机会。帝国之外，蛮族们正垂涎欲滴，虎视眈眈，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来入侵。
公元三世纪后期，由英明的皇帝奥勒良（Aurelian）和戴克里先（Diocletian）等人励精图治，压服军队，击败外敌，才暂时把滑向深渊的帝国拉了回来。但是，曾经开放的罗马现在不得不重新修建了城墙。那高墙后面的人们时常心怀恐惧的望着北方，重大威胁已经迫在眉睫。这是命运女神早已给罗马准备好的另一重劫难。
（文章转发自本人头条号——文史小茶馆，谢谢关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