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春闺梦里人

作者: 苏泠墨 | 来源:发表于2016-12-13 18:01 被阅读0次

    那时,她是戏院的红角。莲步轻移,水袖长抛,一颦一笑间满是风情。无论什么曲目,都是信手拈来。只除了,那出《牡丹亭》。不是不会,而是立了誓的不唱。任凭多少达官显贵,捧上千金请她唱哪怕是一折小小的《惊梦》,她都只是轻轻的摇头,婉言拒绝。台上的她,总是一身素色的戏服,如一朵洁净的莲绽放在这方寸的戏台上。

          遇见他的那天,她正在练戏。唱到“去年陌上花似锦”时,一个回眸,便瞧见了他。

          明明是东海的万顷波涛夹裹着巨浪汹涌而来,却在目光相遇的霎那化成一条柔软细嫩的藤蔓,一圈一圈缠在她的心上,开出一朵绚丽的花来。

          她被这莫名的悸动所惊扰,脚下的步法也变得凌乱。她垂着眼睑,竟没有勇气再看眼前的人一眼。只得顶着早已红透的脸,提起素裙,慌乱离去。

    没有缘由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慌乱,那张皎皎明月般空灵清澈的脸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动,说不出的好看,尤其是那水一般温柔的眸,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孩子也是可以有这般精致的眉眼的。末了,又摇着头笑自己傻,不过是惊鸿一瞥的浅缘,饶是再心动也只能放在脑海中留念。他们,或许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

    然而,老天似乎总是不按牌理出牌,最爱在山重水复后,带来柳暗花明的意外。毫无意料的,班主带着他来找她,说要将他收入戏班。而第一次登台,便要与她一起。

    她明白班主的意思:与她同唱,能让他更快的红起来。对于这种事情,她是有些反感的,所以本能的想要拒绝。可看到他期盼的眼神时,到了嘴边的话又悄悄地滑了回去,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见她同意,他轻轻的笑了,眼神纯净,隐隐有光波流转。他大概没想到,这自然流露的笑容,让身旁的某个人,一瞬间失神,如同看见了,漫天璀璨的星光。

    此后,她按照约定,跟他同台,唱他的第一场戏。那是一折《西厢记》,她早已唱熟的曲目。却因为有他,一切变得不同。他天生是唱戏的料子,那么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折扇,到了他手里,就真被舞出了几分张生的儒雅气质来。看着他从容的吐出戏词,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文雅的风韵。她忽然想和他就这样一直唱下去,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其余的都只是陪衬。她沉浸在这场戏里,直到刺耳的锣鼓声想起,惊醒了沉醉的众人,也惊醒了入戏太深的她。她望着台下拼命鼓掌的人们,竟感到一丝寥落的空洞。

    毫无疑问,他一戏而红。按戏班里的规矩,班主将为他配角。她满心欢喜,当然是她无疑了,那日成功的演出 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只有他配得上她,或者说,只有她配得上他。她有些欣喜又有些急切的盼着班主宣布结果,甚至还暗暗思索着该怎样回答,才不至于显得过于欢喜。

    她从没想过,事情还会有另一种可能,而那不靠谱的老天,也许是不甘于被忽视,硬生生的将可能变成了现实。班主给他配的角,不是她。是班里另一名叫秋葵的花旦。相貌,身段,唱功,样样不输她,若说有哪点差了她的话,那只能是没有她登台的时候多,经验比她少。可是经验这东西,实在算不了什么的。况且,如今有他在侧,还愁没有机会登台么?她不解,心中亦有不甘。就不明白了,为何不是她?她欲向班主问个究竟,可话还没开口,便被班主用眼神顶回去了。

    无论她有多不想承认,他和秋葵,真的是搭档的很好的,那些戏里百转千回的情愫,被他们用眼神,用手势,演绎得淋漓精致。看醉了一拨又一拨的人,他们,如今已是戏班的大半个支柱了。 她知道,他已经不再需要她的帮助,以后,自己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与他同台了吧,他身边站着的,是另一名女子。这样想着,她不觉走上了戏台。回想着第一次见到他时自己狼狈的样子,不觉哑然失笑。她站在台上,望着满室的空寂,徐徐开唱。深夜里,只有些偶然经过的鸦雀,却也在听到这哀怨的声音时,忍不住发出凄厉的叫声。

    她唱的那般投入,甚至于,都没发现静静走入的他。他望着台上的人,粉泪仍挂在白皙的脸上,精致的妆容也被冲散,狼狈,却也惹人怜惜。她回头,看见了他,着实一惊,在片刻的慌乱后变得镇定,仍旧兀自唱着这出独角戏。他不语,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方白净的手帕。放在离她最近的桌上,转身坐在后面,静静地听她唱戏。她看着他和那方手帕,心中泛起一阵感动。想着,虽然不同台,但他似乎还是关心着自己的。这个念头一出来,立即如阳光般驱散她心中连日来的阴霾。她看着眼前的手帕和他,那么认真的看着,以至于多年以后,她早已忘记和他在一起的许多细节,唯有这个画面,一直存在于她的脑海,从未离去。

    他们依旧不同台演出。只是每次她登台,他都会在对面二楼的房间里听她唱戏,直到她唱完才会从房间里走出,冲对面的她温柔

    的笑。这个发现令她雀跃不已,也更加肯定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她比以往任何时刻更渴望登台。渴望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的绽放那个美丽的自己。

    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唱下去,沉浸在他给的幸福里。可是我说过,老天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又或许,所有的理所当然都是没有根据的奢望。最不希望的事,总是在最美的时刻上演, 让人;来不及逃避,也无法逃避。

    那日她去后台取水袖,无意间听到秋葵对他娇嗔道:“我们都要成亲了,你还天天去听别人唱戏,是不是不要我了啊?”随后响起的是

    他动听的声音,带着几分她从未听到过的慌乱:“怎么会?你多想了,我只是很感激她,毕竟……以前那么帮我……”无需更多语言,有些人就是这种本事,几个字,就可以让一个人的心情,从阳光普照变得愁云密布,从鸟语花香转入千里冰封。震惊,失望,无措,痛彻心扉,几个词,足以概括她的全部心理。当一个人的全部希望被打碎时,任何附加的情绪都是多余。她感觉自己已经被抽去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空壳站在那里。她一步一步的后退,捂住了双耳,有凌乱的词句断断续续地传人她的耳朵,不想听,又不甘心。终于,在听到感激两个字时,她支持不住,跑了出去。

    一个人的心怎么会如此的痛?似有千万把锋利的匕首插在上面。一刀一刀地割着,柔软的肉和着血一点一点地掉下来,如同妖娆的红莲,剩下无数个黑洞在上面肆虐地笑着,笑她的无知与自不量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阵令人窒息的痛。

    那天晚上,她又一次去了戏台,果然,他又来了,这一次她没有再唱,只是缓缓地走下戏台,经过他时,说:“你以后还是要再来了,被人误会了可不好” ,他挑眉,不解地望着她,她转身,冷冷地说道:“我不要你的感激,你也不用如此对我”。他一惊,转而叹了口气,从袖里掏出一方白净的手帕,放在她身边的桌子上,转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她看着那张叠的整整齐齐的手帕,伸了伸手,终究没来。还留念什么呢?这样的温柔,其实从不属于自己。

    又一日,他大婚。她坐在梳妆镜前,仔细的勾眉、画腮。他知她情意,心有愧疚,跑去后台看他。古老的铜镜,映照出他大红的喜服,刺得她睁不开眼,怕一睁,便是汹涌的泪水。她突然出声问他:“知我为何不唱《牡丹亭》么”?“不知。”因为它太美。美到让我不敢靠近,怕失手惊扰了杜丽娘的梦,然而我忘了,梦太美,反而成了一种罪,让人甘愿沉沦,却忘了自己至始至终都只是看客罢了,你说我对你,是不是也是这样?“不等他回答,热闹的乐器声骤然响起,班主进来催她上台,她仍旧一身素色的戏服,如初遇时清丽脱俗,只是不再有怀春少女特有的娇着灵动,眉宇间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经历风雨后的沧桑。

    她缓缓出现在台上,容颜倾城,姿态无双,台下一片惊艳之声。她视若无睹,兀自开口,唱的竟是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至此,她终于明了,他终究只是她的春闺梦里人,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他惊了她的梦,却没能陪她走完这漫长的人生。 她看着台下依旧干净空灵的他,手携着美娇娘,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不再有怨,但到底还是难过,忍不住侧目转身抛开水袖,唱完一句:“则你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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