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十来年了吧？这件事发生在河南省濮阳市。
我在新华书店看了半天书，感觉有些饿，就到外边的小广场上，买了一个肉夹馍大快朵颐。
摊主是一位中年女性，通过简短的聊天知道，她原先在市一机厂上班。一机厂的前身是位于青海高原的一家兵工厂，用濮阳乡亲们的话说，濮阳市成立初期，为了壮大工业门面，市领导就想方设法把人家哄到濮阳这片所谓冀鲁豫三省交界处的弹丸穷僻之地，说这里正在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形势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遗憾的是，一机厂迁至濮阳，好像仅仅过了三五年，就改制了，大多数原本不怕干累活的工人们找不到活儿干，也就是说，纷纷下岗失业失业下岗了，或者说，这些不怕出力流汗的产业工人们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找不到活路了。
听这位大嫂说，一机厂改制后，两口子先后都下了岗，他们就干起了凉皮肉夹馍的生意，这是他们拿手的四川老家的小吃。许多一机厂下岗工人都在做这种小吃生意。诸如他们这样的一机厂那些来自四川、陕西、青海等地的工人们走南闯北，见过世面。见过世面的人，做啥啥好。他们的本业是造枪造炮，下岗后，精心制作的凉皮口味与众不同，让濮阳的乡巴佬们大开饮食眼界，一机厂凉皮可是濮阳市有名的小吃。其中一家，藏在老式住宅楼二楼的两居室里，照样食客盈门，好多时候还要排队。在一机厂的弟兄姊妹身上，中国工人阶级的诸多优秀品质显而易见，那就是勤劳、智慧、忠诚、精致。
其实，在濮阳土著眼中，这些来自五湖四海、操着五花八门方言和普通话的人们，是洋气的人。只是他们被凶悍的土鳖政策搞得没有地方发挥智慧，被无端剥夺掉了职业，只能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其中一些年轻女子，甚至只能到歌舞厅三陪。如此，他们的社会地位也就一落千丈。在濮阳这个豫北小城，大人小孩都知道一机厂，都知道它的外号：野鸡厂。
在粗卑凶残的罪恶的黑暗中，人性光辉的闪烁更加感动人心。
过去，小商小贩靠喉咙吆喝招揽顾客。现在，大多是让电喇叭代劳。录上几句话，想播放多久就播放多久。有的找普通话说得利索的熟人录音，有的干脆赤膊上阵，自己直着嗓门喊。这位摊主的电喇叭里一直是她老公在吆喝:一机厂凉皮，正宗地道！一机厂凉皮，全市有名！
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儿的嗓门实在粗哑难听，肯定会影响顾客食欲，影响生意。我笑着提醒女摊贩：“为啥不把你家孩子的吆喝录进去，不管男孩女孩，学生娃的嗓门清脆嘹亮，普通话标准，总比你家掌柜的嗓门吸引人。”
女摊贩看我一眼，楞了一下，叹口气，幽幽地说：“大哥，开始录的俺妮儿的声儿。俺妮儿上小学五年级，是班里的音乐委员，嗓子可好了！可我天天听着俺妮儿起早贪黑风里雨里吆喝，实在受不了。有一天，都深更半夜了，我去上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老远听见俺妮儿在黑灯瞎火的路边树影里吆喝，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我听到有一种鼻塞的声响。然后，是轻轻的啜泣声，和刺啦刺啦的擤鼻涕的声音。
我不好意思地瞄了一眼这位曾经制造过不知道多少枪炮扳机瞄准镜弹壳弹头的中年女工，我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惧。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梦里，那位中年凉皮肉夹馍摊贩、熟练的枪炮制造女工，和他们的工友们一起，就像一群梦游人，就像一架架自动枪炮制造机械；他们熟练的制造枪炮的手艺自动熟练地操作着。他们熟练地无动于衷地制造出了马克沁机枪，熟练地无动于衷地制造出了AK47，熟练地无动于衷地制造出了火焰喷射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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