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铜陵的房子里收藏着一套《林氏家谱》,五本厚的,还有一本薄如杂志。我翻得最多的是其中堪比砖头般厚实的一本,打开如木板的封面,里面有我,有父母,再往上是爷爷奶奶的名字。翻来翻去,我的目光就定格在爷爷身上。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让我有种沉沉的敬畏,也有一团团的疑惑待解。或许是永存的谜。
有关爷爷的记录少得可怜:“学诗,生于一九一四年七月初八,卒于一九四三年,葬无为。”就这么一行,且“卒于一九四三年,”后面没有月,日,用的是逗号,冥冥之中似乎在暗示他的下人去求证,去澄清这个日子。而“葬无为”这三个字常让我潸然泪下。十多年了,每到清明冬至祭祖,我们兄弟几个都没上过爷爷的坟,为他送一碗饭,一杯酒,一沓纸钱,更不知道我们悲怆的呼唤声他能否听到。
爷爷来到这个世界只有二十九年,经历短暂却是传奇,悲壮的人生。去年,我以在老家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章彪为原型,写了一部中篇小说《荒野》,里面的章彪是真名真人真事,林先生也同样真实,他就是我爷爷。
听父亲和叔叔聊过,爷爷很早参加了革命,抗日战争时期,仼新四军桐东税务局的干部(有人说是局长),在一次税收回家,屁股还未落坐,家里便进来了几个便衣,亮出的身份是新四军,并且所说的情况都和爷爷所掌握的相符。但爷爷是个有原则的人,他的税款上缴也必须得到收款凭证。他果断决定告别家人,和来人一道将税款送到新四军队部,再取回凭证。
这一去就没再回家。
在写《荒野》以前,我走访过村里的两位年长者。聊到爷爷,他们解释是,来的确实是新四军的人,但是是桐东新四军游击队的兄弟部队,即,无为的游击队。他们掌握了情报,并且先下手为强,等于掳走了这批税款,因为怕桐东游击队追究,便来了个死无对证。这个解释有些合理。家谱上的祖祖辈辈都葬在本土,唯有爷爷客死他乡。这在交通靠双脚的年代,爷爷又不做生意的背景下,不可能葬到一个陌生的异乡。
听父亲说,爷爷遇害后奶奶带他去过爷爷的坟墓,只记待叫牛埠镇,具体叫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但我能想象,一个小脚女人领着一个才几岁的孩子,靠自己的腿丈量完几十公里的泥路,去面对一堆湿漉漉的黄土,这不是毅力,是撕心裂肺的画画。
二O一七年,父亲重病住院期间,我在《枞阳在线》上看到一篇通讯。作者我认识,我们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一起去枞阳参加过业余通讯员会议。他去芜湖干休所采访了一位年近百岁的老干部,巧的是,那位老同志年轻时对桐东新四军及沿江圩区一带非常熟悉,并且提到了烈士章彪。其时我还不知道章彪被追授为烈士的。
心中燃起的希望之火,却被父亲淡淡的语气浇灭了。父亲说,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再查也没什么意思,即便查清又能得到什么?父亲是有六月多年党龄的共产党员,一直受组织活动的熏陶,境界比我高吧!
不知道父亲的内心深处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父亲和叔叔曾为爷爷的事奔波了三十年之久。叔叔还没去世时我曾问过他,你们跑得这么辛苦,又没有结果,是为了什么呢?叔叔说为了一块牌子。我不知道什么牌子。上初中时我才明白父亲和叔叔不仅仅是争这块“烈士家属”牌匾,更是想洗清爷爷身上蒙着的一层泥垢。他们都确信爷爷是为革命献身的,死的那年,我一岁不到的小姑也夭折了,太太失望中,独自一人出家到汤沟后面的“望瑞庵里。家里过的日子可想而知,所以我确信,父亲和叔叔想得到的应该是精神和物质上的需求。
忽然想起在我开始有了记忆的小学时光里,每次他们之间的一人去枞阳县城或安庆市里归来,总要聚在门前的稻场上,谈论这次跑路的结果,听到最往往都是“没人证明”这几个冷漠的字眼蹦出。夜晚纳凉的时候,有了思维能力的我便问,如果爷爷在世,该是多大的干部?叔叔是个有文化的人,他说该有省里那么大吧。我便产生幻觉,仿佛自己就躺在一个机关大院子里,四周都是楼下楼下,电灯电话的房子,天空中闪烁的星星在朝我眨着眼睛,像是在对我招手。待我醒来,叔叔和父亲早已回家睡觉去了。
如今父亲和叔叔永远不再醒来,爷爷的故事早已戛然而止。我们的门头上没挂上闪光的金匾,但我们仍沿着他们走过的路在努力前行,奋力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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