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父亲被诊断为肝癌时,我曾有过一段特别痛苦悲伤又迷茫的时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脑中唯一盘旋的念头就是希望尽可能地延长他的生命。
那时的我二十出头,娇生惯养,从小未曾遇到过什么重大挫折,更没有承担过什么责任尽过什么义务,父亲从确诊、住院、治疗、开刀乃至出院及后续中医治疗全部重担与决定都由母亲一己肩负了,而我所做的,除了着急,落泪和陪伴外,竟无甚大用处。
几年过去了,父亲虽然依旧每个月都要去中医院治疗,但外在已经几乎让人感觉不出是个肝癌病人了。我们一家也从狂风暴雨般的痛苦境地中解脱出来,重新迎来了明媚阳光。偶尔谈及当年我的无所作为,父母却说我那句就算卖了房子也要给爸爸治病的话给了他们莫大的安慰与支持。
我一时愕然,感叹于父母对身为子女的自己索取之少,又不禁愧然,当我说着这让他们万分感动的话时,有一大半其实是出自自私的心理。
父母并不明白自己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间,终有一天会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此地。诚然,我会有自己的后代,但从父母处得到的爱也好回忆也好却是任何爱人、子女、亲友都无法给予的。
我之渴望父母延长在世间的生的日子,其实是盼望他们为我而活。现在想来,这自然是一种利己的想法。
这段日子正在读止庵的《惜别》,照理说怀孕期的自己本不适合看这种会牵起千般愁绪的关于生死的书籍的,它忧伤又失落,以至于我读到一些细节一些描述总是会忍不住染湿眼眶。但当将整本书都阅读完,又顿觉自己或许是选择了一个最正确的时期。
因为此刻的我仿佛站在某个人生的中间位置,一边是业已老去的父母,一边是即将诞生的新生命。如果人生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我将陪着父母走向人生的终点,同时陪伴着我所孕育的孩子走一段旅途,最后我也会停滞在某处,目送他走向更远的未来。
止庵在书中提到所谓生生不息,其实也是死死不息。
我们活着即是走在以死为终点的道路上。
在《惜别》里,止庵通过描述自己与母亲点点滴滴的回忆表达了对母亲的思恋,悼念,其间引用了许许多多古今中外人士著作中对生与死的讨论,从而延展出来的对死的感悟,对生的反思。读着这样的书,我会被作者真实悲切的感情所打动,又时时能理解那些生死之间的体悟。
可能是因为我曾经有过可能会失去至亲的悲痛与恐惧,所以又格外能够理解这些心情。但事实上,大多数的人可能都是如此吧,因为生活在世俗关系中的人们几乎或多或少地抱有同理心,像持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种冷静观点的毕竟少数,当我们读着作者那些描述其与母亲生活时的日常片段,总不免感同身受般将自己立于那样的立场——我在将来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会如何,是否也会这般悲伤,是否也会如此遗憾,是否也会那样经常地梦见那已逝之人?
即便此刻父母健在,我依然光是想想都觉得难以承受那种心痛。
所以《惜别》似乎成了某种预习、某种演练,它教导了你一种心态,既悲伤又理智的心态。
而这样去预习的意义何在?
止庵写了很多很多与母亲相处的回忆故事也记录了很多他关于母亲的梦,在这些文字里常常能够反复感受到一种遗憾。没有做这件事、没有做那件事、这个未能成行、那个也未能成行。对于母亲无法实践的各种事情在她的生命终止那刻起也就成了他的残念。死去的人时间一旦停止,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痛苦与悲伤的只是活着的人罢了。
所以所谓惜别也仅是对活着的人而言了。
然而于我这种尚拥有一切机会的人来说,这本《惜别》又化作了一种警示。说来有些俗套,但就我理解书里讨论了那么多,最终目的也不过是希望世人能够珍惜自己所爱之人,尽可能不要留下遗憾罢了。
我曾经在乔斯坦·贾德的《苏菲的世界》中看到这样一段话:“生命本来就是悲伤而严肃的。我们来到这个美好的世界里,彼此相逢,彼此问候,并结伴同游一段短暂的时间。然而我们就失去了对方,并且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就像我们突然莫名其妙地来到世上一般。”
我也曾看到一部电视剧里看到它的小标题里写着“虽然向死而行,生命也要热烈生长。”
《惜别》似乎融合这两者的观点。死亡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规避的终点,所以怎样走这段路,以怎样的态度对待和你相伴一段旅途的人成了至关重要的课题。
我们都知道在某一天你我会莫名消失,而且这确实非常令人悲伤,但我们依然要热切而珍惜地度过每一时每一刻。
就像止庵的母亲在信件中摘抄给姐姐的一段话:
“请享受生命,不要为过去的事或不存在的事哭泣,要尽量享受你现在的拥有。”
我不清楚父母还能走多远,也不清楚自己能够走多远,只是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希望时光过快地流逝,只是希望将每一天咀嚼着度过,陪伴在他们的身边,享受人生的过程。
在逐渐走向死亡的道路上,尽自己可能地珍惜自己与所爱之人的时光,去爱他们,去享受他们的爱,然后我们到了分别的岔口,互相挥手道别,尽量不留给彼此缺憾。
所谓人生的幸福,无外乎如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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