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蕊（五）
（1）
所谓梨蕊。
指的是梨花之蕊。
因其洁白。
故寓意高洁，品行端正。
素日以来。
我常以这样的标准要求自己。
虽身处梨园是非之所，然时刻警惕，终究不曾瞒心昧己。
说起来，我倒也当得这‘梨蕊’二字。
只是生死关头，惦念师傅，这才不计后果，说出了那番出卖他人得以苟活的腌臜言论。
一夜跪悟，我深知其错。
大丈夫行走于天地之间。
岂可以他人性命换得自己残存于世？
一人做事，一人当。
所以，当刘大牙来到家中，要求我替大洋国的军官唱戏，我便想也不想的严词回绝。
错过了一次，便不可再错上加错。
我虽只梨园一介小小的艺人。
但同是炎黄后裔一名国人。
山河虽失，但脊梁犹在。
国人骨硬，又岂可折腰？
所以，我坚决不肯为大洋国军官唱戏，哪怕一死，却也无悔。
怎料危急时刻，师傅出现，替我满盘应承下来，与出卖他的汉奸走狗称兄道弟，便连一贯坚守的组织名单，竟然也要双手奉赠。
君可知，信仰崩塌是何滋味？
泰山之倒，黄河之倾。
日月旋转，烈火如冰。
那一刻的我，大抵只觉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挨到了刘大牙告辞离去，终于有机会跟师傅问个清楚明白，谁曾想，却被师傅一脚踹在了地上。
师傅问我，事到如今，是不是仍不懂‘梨蕊’二字是何含义？
我也有了些火气，梗着脖子，将自己的理解和盘托出。
师傅叹了口气，眼底的怒意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沉声道：
我只以为你走南闯北见过了世面，总该知道这人间原本一潭泥，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此即人性，亦是常态。想要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其最后的下场，大抵不过是屈原大夫投江而死，诚然，名扬万古，可人既一死，理想抱负不能实现，那一生追逐又有何意义？
所以，为师赐你‘梨蕊’二字。
不单是希望你一生清清白白问心无愧。
更重要的，是望你深入泥潭之时，虽自身污浊，委曲求全，但终究偷来梨蕊三分白，不忘初心，于深渊之地逆流而上！
我顿感恍然，所有的火气烟消云散，我喃喃道：
徒儿……懂了，师傅……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我为梨蕊，偷来其中三分白，无非虚与委蛇，夹缝之中即可求生。
但师傅呢？
若为梨蕊，必然不会牺牲无辜。
可偷来清白，又岂能将我置之不顾？
难道师傅叫我做一个偷来三分清白的梨蕊，而他自己，却要做那身投汨罗为国而死的大夫吗？
一念及此，热泪盈眶，我望向师傅，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可多年默契，师傅却笑着点了点头：
天下岂有万寿无疆之人，乱世之中，为了家国，总要有人选择牺牲。
我走以后，精忠会就交给你了。
你要替师傅好好打理。
虽然，我们只是一支很小的力量。
但我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为了这个国家，孩子，原谅师傅不能将你置身事外。
愚公移山，没有神仙，只能靠我们祖祖辈辈挖下去了！
我泣不成声，问师傅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师傅摇了摇头：
傻孩子，势成骑虎，这是最好的办法。记着，两天以后的戏要好好唱，只有唱的让那帮兔崽子喜欢，你跟精忠会，才有继续生存的机会。
至于我嘛……额……师傅还有一个不大成熟的小要求，不知道徒弟你能不能答应？
师傅搓着手，一脸害羞地看着我。
我拭去泪水，点了点头。
师傅乐得像个三岁的孩子，他笑着道：
我虽然一直教你唱戏，可这一辈子，还没真正登台唱过戏，临了临了，我还想过一把瘾。
我声音哽咽：
成，您挑戏吧。
师傅嘴咧的跟八万一样，他思来想去，给出了回答：
就《未央宫》吧，我知道，这是你小子现在最拿手的节目，有你小子给我捧着，不愁师傅我此番不能一鸣惊人。
我笑容苦涩：
好，随您高兴，您想唱谁？
师傅缓缓站起了身，用京剧的步伐走了三步，猛然站定身型。
我，韩信。
（2）
《未央宫》。
又名《斩韩信》。
是后来麒派老生的代表唱段。
讲得是大汉朝定鼎天下，高祖爷伪游云梦，擒楚王韩信，降封淮阴侯。
韩信心中闷闷不乐。
回想当年投靠刘邦。
为一座天下披肝沥胆。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兵困垓下，四面楚歌。
只叫一个盖世英雄巨鼎的霸王，也不由别了心爱的虞姬自刎乌江。
可以说，没有他韩信，便没有今日大汉的江山。
怎料刘邦小人心肠反复，恐自己功高震主威胁皇权。
故假借伪游云梦一说，便将自己削爵贬官。
是韩信心中不快，才有日后挑唆陈豨（xi）自立为王。
遂高祖御驾亲征出兵平乱。
时正宫吕后丞相萧何二人监国。
定下一计，哄骗淮阴侯韩信进宫，将其暗害于未央宫内。
此事过后，天下功臣倍感心寒。
唇亡齿寒，鸟尽弓藏，大抵如此。
而今。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师傅暗自运筹精忠会。
报效家国，尽力而为。
无奈多年好友狼心狗肺。
为一己之私。
不知忠义，不顾廉耻。
出卖朋友，将多年好友当成了自己的功劳簿。
摇尾乞怜，卖友求荣。
师傅为不连累会中大众，亦不连累如子徒弟。
遂毅然赴死，慷慨就义。
此情此景。
虽与韩信之死非如出一辙。
但悲情壮烈，此中心酸，却是千年相差，何等相似。
我紧紧握住师傅的手，最后劝说他老人家离开冰城，就此天涯，再也不问人间俗事。
师傅苦笑一声，言说事到如今，你还真以为我们走得了吗？
望着窗外始终昏沉的天色，我低下了头，又是抱着师傅痛哭了一场。
两日后。
我为师傅穿戴整齐，扮好戏，于夜幕之际登台演出。
伪游云梦，韩信被贬，劝反陈豨。
直到万众期许的那段未央宫。
师傅身着大白蟒袍。
九龙口迈步而出。
一步站定。
望向台下。
前尘往事一遭想起。
似万丈豪情，又悲从中起。
终于，泪眼模糊，他唱道：
尊一声相国听端的。
楚平王无道行不义，败纲常父纳子的妻。
金顶辇改换银顶轿，无祥女改换马昭仪。
那一日平王射猎芈建游宫去，偶遇着国母皇娘泪惨凄。
他冲冲怒拔剑要斩费无极，谁料想塌天祸起金瓜相击太子爷死得屈。
老忠良伍奢上殿把本启，怒恼了奸党动杀机。
深宫设下一条计，可怜他一家大小三百余口一刀一个血染衣。
子胥离了樊城地，思亲叹国一夜就白了须。
出离了龙潭虎穴偶遇浣纱女，吹箫吴市换龙衣。
头一荐他与那专诸拜兄弟，鱼肠剑刺杀王僚谋社稷。
河东反了贼庆忌，二次保荐那要离。
要离为国断了臂，抛父母、舍贤妻，
在这船头上，短剑挥挥血凄凄，
侠义数第一，在那万古美名题。
三次保荐孙武子，校场演阵斩美姬。
吴国兴、楚国衰，无道的昏王身已死，
伍子胥鞭碎平王尸。
到后来吴越刀兵起，越王勾践为奴隶。
献出了美女叫西施，还有文种与范蠡。
西施献媚做内细，那吴王夫差被色迷。
听信太宰贼伯嚭，吴王他杀了伍子胥。
说什么忠良死得苦，道什么忠臣死得屈。
似这样汗马的功劳前功尽弃，难道我今天要学伍子胥，也要身首离！
一曲唱罢，师傅哈哈大笑。
笑过三声，回头望我。
好像是对我说，徒儿，师傅今儿个唱的还可以吧？
我点了点头。
师傅笑着，似是一个吞咽的动作过后，一口鲜血，仰天而出。
……
他倒下了。
永远再不会醒过来。
我握着那方‘梨蕊’木牌。
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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