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蕊(六)
(1)
师傅的死,并没有让事件结束。
事实上。
刘大牙当场就看穿了一切,他怒不可遏,气急败坏的与川岛说,师傅的死是畏罪自杀,是为了精忠会的人去做掩护。还说我是师傅唯一的徒弟,精忠会的衣钵无论如何,最终一定会交给我,只要对我严加审问,就一定能彻底瓦解这个地下组织。
他说得没错。
这的确是我与师傅全部的计划。
如果川岛真的采纳了刘大牙那时提出的所有建议。
我想就不会有往后十年余生,给我去经营精忠会。
的确,魔高一尺。
刘大牙这个反复的小人,的确猜中了我与师傅全部的心思。
可奈何,道高一丈。
一生磊落光明的师傅,终是在这盘大棋中多想了一步。
而这一步的名字,叫做人缘。
(2)
人缘这东西,真的很奇妙。
当初学戏时,师傅便曾与我讲过。
天底下再好的艺人,没有人缘,观众不喜欢,那一辈子也只能是个普通的艺人。
顶天了,算是主流戏曲界的教育专家。
可想要成角儿,观众喜欢,大伙儿追捧,人缘二字就显得格外重要。
说起来,人缘这东西,不过是一种模糊的印象。
它似乎和一切有关。
又好像同一切无关。
有的演员上台不说话,往那一站就招观众稀罕。
而有的演员在台上耍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卖好大力气,观众仍觉得厌烦。
所以,人缘不是一个努力就能修成的东西。
它更像是一种天赋。
又或者说,祖师爷赏饭。
自我两岁懵懵懂懂登上舞台,却赢得台下一片观众喝彩,师傅便说,这小子是个有人缘的好材料。
后来大红大紫,小先生之名传遍大江南北。
师傅也不忘与我吹嘘,言讲自己如何慧眼识英。
我一直拿这当成是段玩笑话。
可当我于擂台之上瑟瑟发抖。
当我看见那个叫川岛的司令官任凭刘大牙如何解释,却仍是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并淡淡说:
比起周老板的唱,一个小小的地下组织可又算得了什么。
我才开始不由记起师傅的话。
并从心底,由衷敬佩。
(3)
有师傅生前算无遗策。
我与精忠会就算得以乱世存留。
三日后。
我为师傅操办葬礼。
一切从简。
只有我与师娘两人。
墓碑之前。
我对天发誓。
定要将精忠会给发扬光大。
可师娘却说。
你师傅一辈子愿意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她拦不了。
可到我这一辈,本可以凭借名望于乱世之中求一个安定,不必为了一个所谓的承诺,一样奉献自己的余生。
师傅的死,她很难过。
她不希望有一天,再为我难过。
我知道师娘的话都是好意,乱世之中为国奉献,暗地之下辗转腾挪,这当然是件冒险的事。
可如师傅所说。
愚公移山。
总要有人肯做愚公。
天下间若都是只会说话却不办事的智叟。
那么这个民族,便也不会再有希望。
我摇了摇头,婉言拒绝师娘的好意,她老人家倒也没有生气,只是苦笑一声,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墓碑:
你俩啊,一个样!
说完,师娘便转身离开了墓地。
我一个人望着墓碑伫立许久。
天色很蓝。
风声很小。
我呢喃道:
师傅,走好。
(4)
葬礼过后。
生活再也不复平静。
执掌精忠会的日子。
每一天,都如履薄冰。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坚持到了现在。
但当我第七十次站在师傅的墓碑之前,我意识到,时间一晃,原来,已过十年。
十年里。
我组织过许多不为人知但或许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刺杀大洋国冰城的最高军事长官川岛一郎。
刺杀大洋国冰城探局的局长村北正二。
刺杀大洋国买办孟祥辉(未成功)。
最重要的,是替师报仇,刺杀时任大洋国冰城国民委员处的处长,刘大牙。
原本此案我是打算亲自动手。
可后来由于特殊原因,是由一名准备加入精忠会的成员间接替我完成了复仇。
那时我还不知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代号,叫做‘锁子’。
当然,以后的以后,我知道了他的真名真姓,只是在那不久,我们便暴露了身份,走上了与我师傅一样的道路。
呵呵。
所谓命运,真是弄人。
(5)
在我多年策划安排之下。
大洋国的所谓精英骨干,总算一点一点慢慢减少。
尽管这个数字相较总量,是不值一提杯水车薪。
但在敌人虎踞的大后方阵地,悬尖刀一把酣睡卧榻,总是令不少大洋国鼠辈提心吊胆不敢造次。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有许多同志英勇的牺牲。
乱世之中,我无法为他们名扬天下挣一个殊荣。
但照料家属打理后事,却也是我这个会首分内的责任。
白驹过隙,十年风雨。
师傅的墓碑前。
当望见三柱清烟袅袅升起,我感慨万千。
我埋怨道:
师傅,这个担子越来越重了,您当初教我唱戏的时候,可没跟我说过以后要当什么精忠会首,早知道,我就不学那些书啊戏啊,就踏踏实实的跟您经营精忠会,没准今天,我们能做得更好呢?
一阵清风,差点儿吹灭了香火。
我猜,师傅大抵是不高兴了。
我赶紧闭嘴,思索一会儿,换了套说辞:
师傅,今天我又唱了场《未央宫》,台底下兜四底儿的叫好。老实说,您唱戏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但唯独那出《未央宫》,是真的唱出了境界。师傅,有功夫托梦,可得好好的再教教我。
清风过后,微弱的火苗再次点亮,像是老头儿又露出了笑容。
我咧嘴笑着:
嘿!您还是改不了老毛病,到了下面,您还是爱听奉承的话。得,以后徒弟就专捡您爱听的说,助您老人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又一阵风起,我护住了青烟。
我无奈一笑,望着天边渐冷的夕阳,我站起了身子:
时间也差不多了,到八月节,我再来看您,这一次,徒弟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要做,这或许有关我们民族的未来,师傅,您会保佑我吧。
三柱青烟袅袅婷婷,像是老人首肯点头。
我嘴角翘起,身后夕阳,走下了山。
(6)
1931年9月1日。
我接到密报。
大洋国生物学家曹太郎携带疫苗赶至冰城。
此番目的,是为了与我军细菌战役做好最后的实验准备。
信封末尾三段提示。
一:疫苗乃破解细菌战役重中之重,一旦得此,大洋国十年心血付诸东流,我中华也可于绝境之中谋存生机。
二:曹太郎此番赶赴冰城,一切接待均有大洋国买办孟祥辉处理,预计落脚龙门饭店,时间为1931年9月5日。
三:曹太郎此人酷爱京剧,尤其喜欢老生唱段《淮河营》,每至一处,总要聘请名家为他唱戏。
看罢信件,照例焚烧。
我心中却已骇浪惊涛。
相比此前一人一人的刺杀计划。
此次盗取疫苗,牵扯的却是我中华民族未来的前程。
此事若成,大洋国十年心血皆如流水。
而此事若败,兵连祸结,无异于令老迈雄狮雪上加霜。
一念及此,我不敢再有分毫耽搁。
彻夜筹谋,也是想出了一个就算万无一失的方法。
我的计划是。
曹太郎酷爱京剧,而冰城之内,又独数我小先生周航领于魁首。
既如此,只要我于明日办一专场,又以曹太郎最爱的《淮河营》为题目,放饵钓鱼,不怕谄媚大洋国的孟祥辉不会上钩。
到时,假借邀约唱戏的机会,我便能够混进龙门。
登台献艺,一时高兴,推杯换盏是免不了的,到时找准机会下好安眠药,趁其睡梦,便可一举盗药成功。
不过,考虑到我演员的身份,众星捧月,一时脱不开身也是有的。
所以,稳妥起见,最好还是找人配合。
这时,我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代号。
锁子。
(7)
考虑锁子,主要是三个原因。
第一是面孔很生,除去意外刺杀刘大牙一事,几乎没有参与行动。
而深入似龙门饭店这等鱼龙混杂之地,锁子身份不易察觉。
二,是锁子有一层亲戚关系,与龙门饭店的栾博经理有些交往,相对其它会内成员,混入龙门,自是具备便利的条件。
三,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由于师傅的事,我对他一直有种莫名的信任。
这种信任,不单单是滴水之恩便涌泉相报,更多的,是一种生死相托可以患难的精神寄托。
也正因如此,我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
行动当天。
由我负责下安眠药。
而他,则提前一日进入龙门,摸清房间布局所有底细。
在曹太郎回房昏昏欲睡之后,寻找机会,偷取疫苗。
事成之后。
由我负责转运疫苗。
而为了方便我们对接。
我与他也定下了暗号。
那是一曲时下很流行的小调,《探清水河》。
届时,我会故意唱错一部分,然后他就会指出来,相认之后,他会把疫苗交付给我,由我带离龙门饭店。
按说,这是一个基本天衣无缝的计划,但我不曾想过,因为一个小小的疏漏,竟然生出一系列无穷的事端。
当我即将合上双眼的那一刻。
我想起了那个算无遗策又很爱吹牛的小老头儿。
我笑着道:
师傅,徒弟给您丢人啦。
(8)
是日当天,一切顺利。
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直到曹太郎死讯传来。
一盘好棋,彻成迷局。
我们所有人被带到了一起,互相盘问,进行审讯。
在此期间,我与‘锁子’张仲元对上了暗号,为躲避第二轮的搜身,由我暂时转移了疫苗。
那时候,龙门上下,尽是险地,想要妥善藏好疫苗,几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无奈之下,我与锁子只好赌上一赌。
本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把疫苗藏在了临时征用的审讯室内。
再由于我之后进行审讯的锁子在本轮搜身结束以后,再伺机取回藏好的疫苗。
可谁知道,就是这一冒险的举动,让疫苗彻底不翼而飞。
此后。
我用尽全力寻找疫苗可能存在的下落。
但这里的人,每一个似乎都有自己的秘密。
一只无形的大手。
好像在操纵着这个游戏的规则。
渐渐地。
我无力挣扎。
慢慢的。
我感到绝望。
随着案情一步一步的浮出水面,事件的真相,也从警探的口中描绘成画。
我知道,行动失败了。
面对即将死去的千万同胞。
我无言以对,悲从中来。
坐在最后的审判桌上。
我如一条丧家之犬般的低下了头。
可就在我几乎准备如师傅一般服药自尽的时候。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那个一直咄咄逼人的警探,竟也是隐秘战线的工作人员。
看到他最后一刻的毅然赴死。
一切事情,我似乎都明白了。
诚然。
我最终没有逃离死亡的结局。
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总还是有奋斗的希望。
为后世千秋繁华慷慨就义。
师傅,你如此。
徒儿,亦如此!
(9)
多年以后,战争胜利。
冰城街头巷弄总传颂着一首小诗。
无名无题,亦无作者。
通篇四句。
青衣南国君不闻,
红纱唱念曲归尘。
偷来梨蕊三分白,
未央千古照丹心!
(周九良梨蕊篇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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