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村口的山峁上,站着一群碎娃子,互相挤挤擦擦,一刻也不安生。他们在看远处娶亲而归的一溜子人和牲口。康全功跑到跟前,挤进娃娃堆里,也来看热闹。最初,谁也没在意,就那么挤来挤去,还发生了几句小嘴仗。有一个娃突然发现了什么,看着康全功失声大笑,大家才意识到穿了一身新衣裳的他,在今天的与众不同。
“哎哟,康全功,你是新郎官,咋也跑来看新媳妇了。”
“我也想看红火(热闹)嘛。”
两人的对话引发一片笑声,大家不看新媳妇进村了,一起揪扯着康全功,把他送回了康家的院子。康家院子里,一早就摆好了结婚用的东西,只等新媳妇回来,小两口要拜天地成亲呢。从窑里出来的李贵花一脸喜色,听几个娃娃七嘴八舌说过之后,她把康全功拉到了准备下的婚窑里,安顿说:
“愣憨,今天给你娶媳妇呢,可不敢胡跑了。要不然,一会儿新媳妇回来了,找不上你可咋办呢。”
这一幕发生在1947年的冬季,刚刚十四岁的康全功,由父母做主,娶回了自己命里的新媳妇。当时的他懵懂无知,对婚姻之事连点想法都没有。家里之所以有这样的安排,除了乡俗如是外,这中间还有一个原因。
康全功小的时候,调皮捣蛋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有一天,康明章跟宗维岳坐在崄畔上啦话,就有村子里的一个婆姨来告状,说康全功和几个娃娃追着耍,把她家院墙也给弄塌了。康明章知道儿子是个啥人,忙着陪了不是,答应管教儿子和给人家往好垒墙。
“唉哟,记得我小时候,没有这么害呀。这到底是咋了?我这娃完了,教不好了,一天给家里惹事生非,将来都不知道会成个啥人呀。”看着那婆姨走了,康明章自嘲说:“他宗老子,你会管娃娃,你那些娃娃都听话,你给出个主意,咋个才能把我这个害祸给管住点呢?”
“不怕,调皮的娃娃有出息。”宗维岳呵呵笑着说:“要想管也不难。老年人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他狗的不听话,给娶个婆姨,让女人管个。”
康明章还真听了宗维岳的建议,没几天就找了个媒人,给儿子定下了这门亲事。女方家离杨青庄不远,是一处叫黄树弯村子里白姓家的闺女,大康全功三岁。那时候,少不更事的康全功,稀里糊涂地听由父母安排,就进入了自己的人生婚姻殿堂。过了几年之后,他才知道这是父母套给自己的一副家庭锁链,目的是为了方便调教自己。
据同辈的老人们回忆说,康全功结婚后,娃娃习气不改,还是贪耍。好多回在晒粮的场院里耍的睡着了,都是婆姨去抱回家的。跟了媳妇去老丈人家,还是娃娃的他,爬高下低,打得鸡飞狗跳。老丈人和丈母娘看在眼里,直把头摇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心想,女子苦命,咋找了这么个灰女婿啊!后来的情况,却完全出乎了两个老人的预料。
回头再说康全功从赌场上问不务正业的碎舅,把家里的牲口钱给要了回来,直把一家人高兴的不知该咋样了。这毕竟是失而复得的一笔家财,用惯了的牲口虽没了,钱还可以往回买,种地就不用愁了。康明章老两口私底下说:
“想不到你那个兄弟,原来还是个赌博汉。那卖牲口的钱要是被他输了,就是把人找见了,又跟谁要去。看来,咱们家从不做亏人的事,这是老天爷开眼啊!”
“谁能想到呢。小时候,他调皮的很,可人还很聪明。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都经历点啥,变成这种样子。以后,我看他还有脸来不。”李贵花也对自己的兄弟死心了。
好象天意安排,康全功回家没几天,杨青村里来了一个从草原上来的马客,带着几头牲口。村子男女围着看,康全功就对一匹身架高大的枣红马动了心。康明章不同意,担心那马不懂山区,会从崖上掉下去。父子俩为此僵住了。
第二天,康全功在张沟耕地,康秀文送早饭到地头。他问三妹说:“你见咱大把那个马买成了没?”妹妹说:“没有。就是那个马客还住在村子里呢。”康全功说:“你回去跟大大说,他把这个马不买下,我就不好好受苦了。看家里的地咋种?”
康明章听说后,大笑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康全功从地里回来,家里的马厩里栓着那匹枣红马。他心里那个高兴,中午连觉都不睡,叫了村里的宗德兴,宗俊义等一帮年轻人,把马拉到了村后台,给背上压了几口袋土,开始了训马。
几天下来,马天天被压得身子汗出如浇水,最后没训成,反而见了人胡踢乱咬,一挣脱缰绳,就跑得逮不住了。看见用不上,没办法,康明章把马交给崖窑台的姑夫,换了一头母驴,带着个驴驹子。
康全功训马不成,没多久就出了问题,因由是那个白胡子老汉遗留的黑布包裹,里边包着五本相书。它们是古装本的《奇门遁甲》、《麻衣神相》、《鬼眼遁》、《推背图》和《透天机》。这些书正如现代人们所见,全属于迷信内容,而迷信在当年落后的山区里,要比科学有着更大的影响力。可以说一个会看相的人,比一个医生受瞩目的多了。康全功开始对这几本书钻研,由一开始的泛泛而读,到后来沉迷的书不离手。
“这娃中邪了,年轻轻不说学个别的,挖抓这些东西,将来又不是能当饭吃呢!”康明章火从眼里出,气在肝上生,放声骂了开来。“你狗的,看不见家里吃得连水都没有了,看那个烂东西,能顶吃了还是能顶穿了。还不赶紧给我放下去担水个。”
康全功挑着担子往河沟里去了,半天不见回来。家里等着水做饭,三妹康秀文被打发去井台上叫人,看见大哥坐在一个秃树根上看书,早把家里当紧的事给忘了。
“把这些书给烧了吧,这把人害死呢。”终于逮住了机会,也是忍无可忍,康明章乘儿子不在家,把几本书搜了出来,让做饭的老伴给烧掉。“过去学医,我还想那是个本事,还支持他看书。现在又迷信这些东西。一天神呀鬼呀的,将来还不得害死人。”
康明章是个厚道人,一生实在,鲜与人争,对儿女尤其温和。他也是担心儿子,嘴上嚷嚷着要婆姨烧书,自己却转声咕哝着出门走了。实际上这只是他老人家的一种嘴上的发泄。李贵花知道这些书是儿子的命根子,哪敢烧,翻着看了一顿给藏了起来。
康全功回家找不见书,急得上窜下跳。李贵花只好又拿出来,好言好语开导了儿子一顿。康全功嘴上答应着,背地里一如既往。半年后,几本线装书被他囫囵吞枣全背会了。这也是他后来从艺中,文言口诀随口而出的水平由来。
1948年,康全功随队伍在甘肃一带活动,所在的救护队转职成了后方护士。因为战事紧,队伍上要求严,他也顾不上耍弄那点玄天玄地的本事。一天,他正在驻地跟几个年轻人打篮球,就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跟着几个人从边上走过。康全功喜出望外,赶紧追了过去。
“哎哟,宗家二老太,你咋到这来了?”
“咦,这不是杨青庄康家的大孙子吗。你这是?”
康全功称为宗家二老太的不是别人,正是洛河源上有名的二阴阳宗孝章。他是受当地的一个朋友的邀请,来办一件不便于言说的隐秘事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宗孝章一起的,就有一位在西北远近驰名的阴阳大师,绰号平阳中人。由此机缘,康全功和这位中人大师建立了联系。
说起康全功跟宗孝章,两个人早年还有过临时的师徒关系。那时候,康全功自己抓挖着看医书,学医道。宗孝章有一次路过杨青庄,歇脚在侄儿宗维岳家。李贵花从地里回来看见了,多了个心眼,领着儿子来到紧邻的宗维岳家,想拜师学艺。
“宗家二大,我这个小子就爱学医,把家里的几本书都快背会了。你老是咱们洛河源上最有名望的老神医,你把我娃给带一带。让他跟上你当个跑腿的,有空了你好给教导一下。”
“嗯,这个吗。”宗孝章喝了点酒,眯眼瞅着康全功看了一会,突然哈哈哈笑着说:“这小子,倒是一块料。就是我们两个人有缘没份。他既然想学,完了有空的时候,就让过来吧。”
想不到宗孝章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李贵花高兴坏了,回家挖了一小坛烧下的淹猪肉,送过来作为自家娃拜师的一点心意。宗孝章把脖子一梗,手一摆说:
“看这个媳妇子,拿这些东西干甚呢!你们看不开哟,其实人各有命,富贵在天。这娃一辈子,学医只是个小路路,将来靠嘴吃饭的事,还是得听天由命呢。”
李贵花听得似懂非懂,但把富贵在天这一句牢牢记住了。在老人的念想里,儿子将来可能还是富贵命呢!几天后,赶驮子的丈夫回家,李贵花把二阴阳的话学说了一下。康明章却觉出另一种味道来,沉默着啥话也没说。
一段时间里,李贵花打发康全功去油坊台找过宗孝章。宗孝章是个江湖中人,漂泊在外的日子比在家还多。七错八错,后来总算赶趟遇到了一起,宗孝章给康全功讲过几回。只是这样的机会一年遇不上两次。他老人家的那份半醉半醒时的诺言,再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按康全功的回忆,他跟二阴阳学了一段时间,号脉也能找到感觉了,还记了不少的汤头歌诀。可惜,世道乱开来了,他跟随支前队伍,跑得把一切都丢了。多年之后,康全功搞起了相学与周易的研究,才想明白了二阴阳说的那些话,其实早就知道了两个人关系上的这个结果了。
师徒二人在异地的不期而遇,让康全功认识了那位平阳真人。他私底下拜师学艺后,得到了另外五本奇书:《地理五诀》、《罗经透解》、《扎地眼》、《风水通天》和《五音同太》。这些书涉及的内容,与白胡子老汉所留的五本有所不同,属于阴阳学说的理论教材。
参加过支前队伍,又会号脉看病,回乡的康全功身上的光环很是耀眼。他先在县上报了到,随后参加了地方医疗服务队,一边还帮助父母种地,一边钻研医学和相学方面的书本,同时,正二八经又跟着宗石湾另一个新秀人物四阴阳宗继章,学习埋人那一套活路。自此,他把阴阳法事当成一个职业来看待了。
从延安干校学习经营管理回来后,康全功被委派给宗维岳,当了杨青庄互助组的党代表。第二年,他又协助宗维岳组织成立了农业合作社,同时兼着社里的会计工作。他一度被上面抽到县农业合作部,帮助其它地方推行建立初级社工作。
社会工作和家庭生活只是康全功忙乱的一个方面,他的兴趣仍然被阴阳八卦学说所吸引,就接交下了一些同道朋友,与人啦话,三句不过就扯到了这个上面。人有心,天有意,在他的身边,相关的书籍也越集越多,越看越庞杂,精神和精力也就越陷越深。按他自己的话说:
“我十四岁上就开始研究相书和《易经》学问了,十七岁上,跟上人学阴阳,二十岁上就出师埋人达教了。政府当时不让讲迷信,我都是偷着看书,偷着跟人合伙干这些营生的。那个时候,人到底年轻,精力好,白天受上一天苦,晚上回来看半晚上书。鸡叫时丢个盹就又出工了。我记心好,书本上的一些东西,几遍下来就背会了。他们跟上师傅几年学不出头,我看过两三次就能做得像模像样。人们都说我是干这行的一个材料,我自己也有点头大了,后来……”
后来,康全功在人生的两条战线上都开始冒尖。作为合作社的党代表,考虑到当地盛产苞谷,他跟县上大胆提出一个计划,要在杨青庄建一个糕点加工厂和缝纫厂,工人就准备用村子里的农民,让大家以农代工,工农合办,合力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计划很快获批下来,村里的支部会议也通过了。就在他正考察建厂地方时,接到了当时的县长大人的邀请,去办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两个厂子刚刚开始的准备工作停了下来,也就再没有开始过。
1956年春季,吴起县经济建设全面展开,代理县长李双成走马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面对当地人才严重匮乏和青黄不接现象,这位颇有闯劲的县长在班子会上决定,要在当地开展专业人才的全面培训工作。其中有一项,就是办一期紧缺的会计人员训练班。由于找不到合适的老师,有人就提说康全功如何多才多能,还干过会计工作,又是党员,又是从支前队伍回来的,还会给人看病。求贤若渴的李县长,当时就放话说:
“噢,有这么个全能人才,那就赶紧让抽调上来,给咱们负责这个事情。”
康全功又一次被抽到县合作部,和张传林、丹飞等人一起,负责会计训练班的工作。他人勤快,又会讲课,性格又拉呼,挺会和人的,没多久就成了合作部里的一员干将。借着这个门槛,1957年秋天,康全功水到渠成进入了公家人的队伍中,脱产当了县上的干部。吴起县跟志丹县合并的时候,他已经升到了大公社组织部部长的职位。
康全功身高超过1.84米,人的体质也好,经常在县城跟一群年轻人打篮球、比手腕子。1958年,中国西北五省在西安举办运动会,各个地方都要选派代表参加。那时不像现在,有专业的组织和人员,只是上面下了文件,地方上便开始寻找具备参赛潜能的运动员。
“康全功,我看你这身块头,完全可以代表咱们吴起去参赛。”负责选派运动员工作的,正好是康全功的老同事,他说:“我把你的名字给报上吧。给咱们顶上一个名额。”
“我哪行。人家那是西北五省的赛事,你当混耍耍啊。”康全功一口就推了。“不行,不行,我不去丢那个人。”
“你这人,这是个好事情,怕甚呢。让你去,你得给咱们一边当选手,一边当领队。”老同事自有道理,诱导说:“再说,我听说你四大现在调在咸阳了,你就不想去西安转一趟去?”
老同事最后的一句话,促成了康全功的西安之行。在比赛场上,他一身兼二职,既是运动员,又是工作人员。令谁都没想到的是,又一年的西北五省运动会上,他居然获得了摔跤和投标枪两项冠军。伴随着掌声,康全功走上了领奖台,走上了报纸,成了一名来自革命老区的新闻人物。
“唉哟,当时把我吓得,还当是做梦呢。你们想一想,一个农民娃,从来没训练过,就去参加人家的比赛,一不小心,就当了冠军了,还是双料冠军。当时我也想不通,咋就这么容易呢。后来,慢慢的悟出,村子里的年轻人在山上劳动时,歇下来没事干,有劲没处使,都爱摔跤。我大概就是不自觉间练下了这个本事。至于投标枪,那还不是小时候放羊,一天扔石头赶羊练出来的。”
“我得了两个冠军,省体育学院的校长把我叫到一个办公室里,让我留下来当运动员,说将来可以参加全国的比赛。我当时那个矛盾呀,就去咸阳见了我四大。他说让我留下,我才留下的。我在学校里一呆就是半年,天天训练,那把人整的。正好,那年十二月份,吴起县上来信,让我回去交接工作手续和劳资关系。我请假回来,就再没去。现在回头看,当时确实把个大机遇给白白的丢了。”
错过了机遇的康全功,留在吴起县城乡合作部里,继续他的那份工作。多年之后,有后人与他聊起这一次的经历,他自己也不无遗憾。不过,当时确实也有客观的原因,按他的话说:
“没办法,家里条件不允许,婆姨娃娃一大堆都得人招呼,地还得人种,老人还得人管。撇下一家子,就我一个人在西安,那也不是个事情,就只好回来了。那时候,人的想法简单,生活追求也简单,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考虑什么理想呀,前途呀,事业呀。再还有个原因就是,我对那个体育训练没兴趣,还是想着那些阴阳八卦,看相算命的本事。唉!这些到了这把年纪回头看,全都是命。人的命,天注定,胡作非为不顶用。”
1962年的秋天,康全功在新寨公社下乡其间,用他学下的那套手艺,偷埋了几个死人。县上知道后,免了他的职务,把人精简回家了。这些,留为后话再说。
——部分内容据康全功、屈有富回忆录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