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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期之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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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神者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站在帝都最繁华的街道上,灯火辉煌,无数的人迎面走来,又与她擦肩而过。天上下着细密的雨,她却感觉不到潮湿。她努力辨析着每一个人的脸,想从中找到熟悉的模样。她看到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好像她奶奶,她追出去几步,老婆子就被人群挡住了,这时有个身穿职业装脚踩细高跟的女人挽着个男人嗒嗒从她身边走过,她不自觉地喊“爸爸妈妈”,那女人的背影那么像她妈妈,她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街上响起鸣笛,行人们为过路的军车队伍让开道,审神者看到姐姐坐在其中一辆车上,手边放着四把大太刀,她朝她挥了挥手,口型说着“再见啦”。
不要再见啊,姐姐离开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啊。审神者跟在军车后面走着,随着军车的速度越走越快,最后飞奔了起来。她一边奋力地跑,一边扯着嗓子喊,“姐姐,姐姐!不要走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她的呼叫声传不出去。雨水像一层真空,将她与世界隔开,即便悲伤到歇斯底里,张大了嘴呐喊,喉咙震颤,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个听得见她的声音。她就像条鱼缸里的金鱼,悲泣的泪水融于水中,他人看不见也不在意,他们只看到她张了张嘴,吐出一串泡泡。
忽然有一个人阻止了她的追逐,将她拦腰抱起,任她拳打脚踢也不肯松手。她眼睁睁地望着姐姐的军车消失在视野里,一下子丧失了所有力气。来人打着一把雪白的伞,见审神者不再挣扎,他把她放回了地面,摸了摸她栗色的发,牵起她的手慢慢往回走。过度的失落令审神者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如行尸走肉,只会跟在那个人背后,亦步亦趋的随着他走。
“你怎么能来这里呢,丫头。”她听到那人说话,像是对她很熟悉一样,可她想不起来他是谁,只听得他清亮的声音,念念叨叨,“这里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啊,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我不在就没人敢管你了是吧?”
审神者觉得这个人的语调真是太欠扁了,她想也不想就一脚朝他踹过去。
“哦呀,”那人笑嘻嘻地避开了,半个身子倾到伞外,落了一袖的水,“能见到丫头还这么生龙活虎真好。”
审神者从他身上感知到一股格外亲近的气息,好像黑暗中自己的左手摸到了右手,就算看不见,身上每一根毛细血管的感知都在告诉她,这是她的一部分,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审神者抬起头看向男人的脸,那里仿似蒙了一层雾,一团模糊,看不真切。
“你是谁?”她问。
男人只笑着,没有回答。他该怎么说呢?属于鹤丸国永的一部分已经回归了本体,他的灵体全然来自审神者,失去了鹤丸国永的身份,他连个名字都没有。他不再是她的刀剑了,不再能为她战斗了,只能在这个充满死气与腐朽的世界里,一日日地等她。
可现在还没到她来的时候,于是他弯弯眼睛,坏心眼地决定捉弄一下她,“我是你暗恋了很久的人哦。因为我各方面都太完美了,你忍不住迷上我,就追到我家来啦。但是我家现在客人太多不好招待你,等他们走了,我再来邀请你,到时候我们一起过二人世界怎么样?”
“我暗恋你?怎么看都像是你在诱拐我吧?”审神者心里不住地吐槽这个口无遮拦的人有多不靠谱,同时又觉得他说的的确有些道理。梦里的逻辑很奇怪,但在梦里,奇怪才是正常的。
“好吧,既然暴露了,那我现在就把你拐回家吧。”他一点没有被戳穿谎话的自觉,反而自顾自地拉着她跑起来。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露出太阳的光辉,夕阳橘黄色的光照在旁边那人白色的衣服上,像给白云染了一层霞光。审神者觉得莫名地熟悉,又莫名地悲伤。
正当她想说些什么,眼前的阳光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刺眼,她耳边隐约听到一句“到了”,刹那间金光大盛。
审神者睁开眼,天亮了。
农历的七月初七,是为七夕,又叫乞巧节。
审神者折了一罐子的千纸鹤,原本只是闲暇时无意识地折叠打发时间,折着折着就有了目标,回过头来发现已经折了一罐子。端详着满满一玻璃罐的纸鹤,审神者发起愁来,她折这个做什么呢……千纸鹤是给人带去祝福的,她现在还有什么人好祝福呢。
长谷部进门时,就见着审神者盘坐在沙发上,对着一罐纸鹤发呆。
“主上。”他抱着文书敲了敲房门,看审神者的视线被转移过来,谦和地笑了笑走过去,“主上有什么烦恼吗?”
审神者下意识地否认,“也不是什么烦恼啦。”
“是关于这个吗?”长谷部手指点了点玻璃罐,“我有一个提议,不知主上的看法如何?”
“说来……听听。”
“恕属下僭越,最近主上好像和鹤丸先生疏远了许多,如果主上不考虑换近侍的话,属下觉得还是跟鹤丸先生打好关系比较好。”长谷部一边说一边观察者审神者的表情,见她没有反感的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明天就是七夕了,大和的七夕节是友人间促进交流的好时机,主上可以送鹤丸先生一些礼物试试。”
审神者闻言眯起了眼睛,“我记得七夕的传统好像不是这样……”
“传统在每个地方都会有些变化的,本丸刀剑都是过的大和民族的风俗,主上也要入乡随俗才好。”
审神者两条细细的眉毛纠结起来,“好了,我知道了。”
“那文书我放在书桌上了,请主上批阅。”
鹤丸国永靠在房间里的矮桌上,一手支着下巴,风扇对着他呼呼地吹,他闲适地望着外面晴朗的月色,角檐上垂下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他手边有满满一罐的千纸鹤。雪白的纸鹤堆在玻璃罐里,满载着主人的心意,纯洁而剔透。鹤丸国永看着看着,轻笑出声,对着衣柜那个无人知晓的匣子挑衅似地抬了抬下巴,“怎么样,整整一罐子哦。比你那堆破烂好多了吧,羡慕吗?”
他想起今日审神者过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涨红了脸,局促不安地把那罐东西推到他面前,声音细细小小的,说着那是他的礼物。多么惹人怜爱的孩子啊。先前她对他有多么的趾高气扬,现在对他就有多么的卑躬屈膝。见他只是将她的礼物随手收在一边,瞧都没瞧过一眼,她的不安一下子暴露在了脸上,不善掩饰的小女孩那低落的神情无处可藏,可怜兮兮地摊在他的面前,任由他装模作样地践踏。
像是要被抛弃的表情呢。可她忘了,她早就被抛弃了啊。是她自己亲手,把鹤丸国永抛弃在了战场上的。
鹤丸国永越想越好笑,他对着衣柜自言自语,呐,前辈,你说为什么她到现在才意识到呢?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不觉得太晚了么?前辈在这的话,会原谅她吗?无法原谅吧,那么轻视你感情的人。她是这样地软弱,只会无端地从别人身上索取关怀,自己一点都不肯付出,连面对现实都不肯,连承担自己的责任都不会,你怎么就会喜欢她呢?你怎么,就能喜欢上她这样一个人呢?
鹤丸国永自己哈哈笑起来,笑得弯腰捶地,笑得肚子抽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是停不下来,多好笑啊这些人,他们怎么能做出如此可笑的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鹤丸国永和审神者见面见得越来越少,起先鹤丸接到近侍的任务,还总要找各种理由甩手给长谷部,后来审神者干脆直接给长谷部下命了,近侍也理所当然地换成了长谷部,过去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如今形同陌路。
今年春节,政府给审神者们休了两周年假,街道上的寒风呼呼地吹,天上浓云阴郁,鹤丸国永和审神者提着两个小行李箱在本丸门口,与刀剑们告别。今年审神者回家,还是带了鹤丸。
长谷部把注意事项在门口又重新交代了一遍,最后嘱咐鹤丸好好保护审神者,不要出什么岔子。
审神者今年本不用回家的,她家里已经空了,往年回去都是陪姐姐和阿姨过年,她们家过年也只有娘俩,冷清得很。但是现在姐姐已经没了,阿姨遵照姐姐的遗愿进行了海葬,一把把的骨灰从直升机上撒下去,合阿姨扑簌簌的泪,落向海面,被风一吹,什么痕迹都没有。阿姨原在司法部任职,姐姐出事后她的精神很不好,没过多久就辞了职,搬回曾经在南方小镇的老宅,一个人生活。
如今这样的日子里,她还要回去做什么呢?审神者钥匙拧开公寓的房门,充满着少年回忆的房间扑面而来,她父母在门口穿着鞋子准备外出的身影,好像还在昨天,令审神者一时有些愣怔。倒是鹤丸第一次跟她来现世,东摸摸西瞧瞧,很兴奋的样子。
审神者想起去年她带那把鹤丸来现世时,他也是这个样子。第一天晚上他抓着铁板煎锅说要做荷包蛋给她吃,还特意从隔壁姐姐家借了三个鸡蛋回来,结果在给鸡蛋翻身时,他得意忘形,一边给她演着杂技一边单手翻锅,动作太大,三个半熟的荷包蛋被他“啪”地一声,拍在了墙上,一时黄黄白白混着油渍从瓷砖上往下滑,审神者当时就黑了脸,怕现世的泡沫洗涤剂在他手里又被玩出什么花样来,她只好自己去清理那一滩鸡蛋渣。
那天傍晚,审神者带着鹤丸去姐姐家蹭饭,顺便抱怨鹤丸的顽劣。结果姐姐的男朋友一脸优哉地跟姐姐咬耳朵,说什么一物降一物,她有人照顾姐姐以后可以少往她本丸跑了,气得她当场就想把那一坨鸡蛋糊在那把千年老刀脸上。那晚阿姨熬了一锅鲜烫鲜烫的鸽子汤,辅以枸杞、蘑菇、山药,汤面金黄,油而不腻,鸽子被炖得熟烂了,鸽肉入口即化,鹤丸大呼好吃,添了好多碗。
晚上鹤丸赖在审神者开足了暖气的房间里,凭审神者怎么赶都赶不走,只好给他打了个地铺。他躺在地上,又不安分了,叨叨地拉着审神者讲话。
“想不到鸽子的肉有这么好吃啊,回去我也要打了煮煮看。”
审神者在床上少见多怪地哼了一声,“鹤肉更好吃哦。”
“诶?居然有人要吃鹤吗!”
“你没听过我们这儿有个古语,叫‘焚琴煮鹤’么。我们这儿的人吃了好多年了,逢年过节迎来送往,吃鹤是传统。鹤汤又鲜又清,是别的禽类不能比的。”审神者闭着眼睛说瞎话,连草稿都不用打。听床下没声儿了,以为鹤丸被她吓到了,这会儿总算学乖了。
谁知他在床下嘿嘿笑了起来,“主上这么喜欢吃鹤的话,那鹤很愿意给你吃的。”
他意有所指地在“鹤”字上咬了音,寂静的夜里他声音压得低低地,蛊惑一般,清亮的嗓音缠了说不出的色气,极为性感。审神者脑海里刹时浮现鹤丸被扒光了坐在一锅热汤里,笑得贼兮兮地跟她招手“鹤很好吃哦超好吃哦”。
太惊悚了,这只鹤。
审神者睡着了梦里也是他的声音。“鹤很好吃的哦,主上要从哪个部位吃起都没关系哦,又鲜又嫩的鹤肉哦!”魔音灌耳。
审神者一晚上没睡好,早上顶了两个乌青的黑眼圈起床,刚到客厅就发现鹤丸不知从哪儿逮了几只鸟往高压锅里塞,沙发上茶几上到处都是鸟屎。
他一边塞还一边见缝插针地往里头倒盐和水,见审神者盯着他一动不动,还颇为好心地安抚她,“主上等一等啊,我给你做鸟肉汤,马上就好,超美味的!”
审神者当时第一次知道,“脸都被气绿了”是什么感觉。
那些可怜的鸟被审神者强制放走了,但是那一整个礼拜审神者家阳台上的鸟屎就没停过。
此时审神者看着在她家里上蹿下跳的鹤丸国永,恍惚回到了过去。
“主上,晚饭吃什么?”他举着厨房里的平底锅问她。
“煎两个荷包蛋做三明治怎么样?楼下有卖食材。”
“好啊。”
他那么像他,他细碎的发尖,他的眼角、眉梢、鼻头、嘴唇、下巴,每一个表情都与那把刀如出一辙。他们是同源,他们是鹤丸国永,他们本就是一样的呀。鹤丸那么喜欢黏她,她干什么他都喜欢跟着,这把鹤丸一定也是一样的。先前他装得那么冷淡,一定是对她的上一把刀心有龃龉,审神者告诉自己,付丧神跟主人闹别扭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她已经晾了他那么长一段时间了,他一定很想她吧,一定很渴望跟她接触吧,现在她允许他摸她的头,允许他牵她的手,允许他在她的家里捣蛋,她放下主人的矜持,主动地对他示好。
如果他也是鹤丸的话,一定会开心地扑上来,把她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脸蛋使劲蹭,赶也赶不走推也推不开。他向来是这么做的,鹤丸一向就是这样的。
审神者望着从厨房朝她走来的鹤丸国永,满怀期待地,在他身上寻觅另一个人的影子。
审神者带鹤丸在现世住了一周,最后一天给本丸的刀剑们买了许多礼物,大包小包地塞进行李箱,两人拖着两个铁块一样重的箱子慢悠悠地往车站赶。
前几日落了雪,今天早上堪堪停下。道路边积了十来公分的雪,绒绒的像一层棉被,把错落不平的地面盖住,只留出一个平缓的表面。
路过护城河时,审神者忽然停了下来。她拉住鹤丸衣服的下摆,叫停了脚步。
“呐,鹤丸,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鹤丸拉下厚厚的针织围巾,嗅嗅冰凉的空气,“没什么啊?唔,好像有股香味。”
审神者的眼睛瞬时亮了起来,她仰着冻红的小脸对他说,“很好闻对吧!是梅香哦,那边有一个很大的梅园,十多年前就在了,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鹤丸低头看她,他雪白的发和衣服几乎就要融进背景里,金色的眼里平静无波,没有一点欣喜雀跃的模样,令审神者惴惴不安起来。
如果这把鹤丸没有那么喜欢梅花怎么办?如果当初那个鹤丸抱一捆梅花回来不过是想作弄一下她的怎么办?作为同源刀剑,两个鹤丸连细微的习惯都是一模一样,若上一把那么在意梅香,这一把没道理会不感兴趣。是哪里出了差错吗?这些天相处下来她总觉得他们有些微妙的不同,却又说不出是哪里。
这么冷的天,她取了围巾,刻意地,大惊小怪地,可怜巴巴地揪住了前面人的衣摆,像个傻子一样说着“梅花好香”。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她会做出这么可笑的事情。
正当她想收回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时,鹤丸弯弯眼睛笑了,“那我去看看,主上在这等我。”
仿佛脱轨的列车绕了一圈重新回到了轨道上,审神者心里悬的一颗石头落下了,踏踏实实地,压在她心底。鹤丸果然还是鹤丸,什么都没变嘛。
她欢欣地在桥头等待起来,绕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一圈一圈走着,也不嫌晕,脸上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待会儿鹤丸不知道还会不会被那老大爷追过来,今天拉着这么重的箱子是跑不动啦,审神者先见之明地在兜里放了一把零钱,等待会儿老大爷来了,她就提着鹤丸跟大爷好好赔礼道歉,折了他的梅枝要罚款,她连罚金都备好了。接着跟鹤丸一起把梅枝抱回本丸,不用跑得那么急。然后鹤丸就会因为他的胡闹生病,她会好好照顾他的,等他病好了,他们就会像从前一样了。
审神者这么想着。
还没等她想完,鹤丸就回来了,手里携着一根短短的梅枝。
“这,这么快?”审神者张了张嘴巴,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鹤丸,有些结巴地问道。
“嗯。”
“不,不多折一点吗?”
“这个梅园好像有人看管,不能折,这一枝是我在地上捡的。”鹤丸牵着行礼箱一步步往前走,“主上这么喜欢梅花的话,可以把这根枝条插在本丸的花圃里,用灵力催化的话应该用不了多久就成长成梅树了。”
“用灵力……可你以前说,种树都要亲力亲为才好,自己来松土、施肥、浇灌,等到梅树长成才会有成就感。让我不要滥用灵力……”
“哦呀,”鹤丸回身看向矮了他一个头的审神者,笑嘻嘻地,“主上灵力这么丰沛,连我这样的付丧神都能给您拓出灵脉来,催化植物这一点点的灵力,对主上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吧?”
“是,是啊。”审神者木讷地点头应下。
鹤丸在她身旁又说了什么,她置若罔闻地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心间忽然一片酸楚。她终于明白,是哪里出错了。他们同为一把刀的分灵,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无不是相同的,他们一样喜欢白色的衣物,一样有着闹腾的性格,一样尽心尽职地为她效力。
这把鹤丸,只不过是,不爱她了。
她曾经的鹤丸已经离开她了。
这一个跟那一个,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她明白得这样晚。
审神者心肺剧痛,痛楚伴随着心悸一瞬间蔓延到指尖,她几乎握不住东西,脑海中似是有人在咆哮、恸哭,胸口像有一柄尖刀翻搅,把她的回忆一片片割裂又拉扯出来。悲伤仿若有了实质,将她的脊背一点点压弯下去,把她压到地上,身体里左奔右突的哀恸,在找到眼睛这个出口时,毫不犹豫地奔涌出来。
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回到本丸门口,摁响了门铃,没过几秒长谷部就把大门开了,脸上还挂着喜悦的笑容,“主上,你们这么快就回来啦!有个好消息,后山的梅花林今年开花了,现在整个本丸都是梅花的味道,快进来闻闻香不香!不过有几把刀好像花粉过敏了,药研在给他们做特殊的口罩……”
审神者踏入本丸,一股股的冷香如海浪一般迎面扑来,那本该幽然浮动的暗香,此刻馥郁得像是喷薄出来的火山岩浆,把本丸每一个角落都填满,将她所有的感官都侵袭。
果然只有那个人,才不管她接不接受,只会把所有好的都一股脑地塞给她啊。
鹤丸,鹤丸,好想你啊,鹤丸。为什么没有早点发觉呢,我已经这么依赖你对我的好。
眼前一片模糊,审神者听到长谷部慌张地问她怎么哭了,在外面受委屈了吗?面前人影幢幢,一句句的主上,一句句的关怀,她分不清谁是谁,她推开他们,跑回了她的主屋,把所有人都关在门外。
她把自己安置在房间的一角,背紧贴着墙面缩好,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可怖的鬼手向她抓来,这一次没有人再来保护她了。
她向神明一遍遍地乞求,乞求神明将她所爱的人都还给她。她是那么胆小、怯懦,在命运面前佝偻成一个卑微的怪物。她自私、自利,从来只想着从别人那里汲取温暖,却把自己的内心包成一块捂不热的寒冰。
可这样真的不可原谅么?并不是她想变成这样的人的啊!她也想成为阳光甜美的女孩子。她想生活在父母美满的家庭,而不是在孩童时被人扔着石头叫“没人要的小孩!”她以为离开海岛后能过上她向往的日子,可迎来的却是父母一次次不耐烦的眼神和无尽的责骂,她所希求的爱就那么一点点,为什么谁都不肯给她呢?爸爸妈妈死后,姐姐把她护在羽翼下,即便学校里老师同学投来的同情目光都那么刺眼,可跟在姐姐身边她就不怕别人的非议,姐姐在她眼里是那么强大,那么坚不可摧。
神明会把对她好的人一个个都收走,像是玩弄一般地,把她抛上幸福的顶端,然后一点点地破坏,看她陷入绝望、疯狂。
她曾以为,只要竖起心防,不再奢求任何人的爱,她就会不再受伤,不再难过。在孤单时,只要姐姐陪着她就足够了。姐姐她那么好那么好,还那么强大,学校里最坏的坏蛋见着姐姐都要绕到走,没人敢伤害姐姐,所以这次她赢了,神明输了。
而这只不过是神明的又一个局。
这次她摔得更惨,粉身碎骨,失魂落魄,一无所有,赔尽家本。
她听到心胸里传来“喀拉喀拉”的声音,好像冰层裂开了缝,里面汹涌的热焰灼灼燃烧着,将她心脏里的血液全部炙干,未融化的冰锥把她那颗层层保护起来的脆弱心脏戳得稀烂,血肉模糊,最后丢进火里,轰地一下烧为灰烬。
她可真恨呐,咬牙切齿地恨,恨自己的无能又恨天道不公。
既然天说她是天煞孤星,那她就要看看,她这个天煞孤星,能不能反了这天!
本丸结界处的能量传来极为异常的波动,原本只有几公顷的地界一下子拓宽了上百公里,没有陆地的地方灌满了海水,浪潮一波波地越来越高,本丸小小一方土地像只飘摇的小舟在海浪中沉沉浮浮。
本丸里一下子喧嚣起来,刀剑们一开始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地震,突然无法站稳,地面变得颠来倒去,在空地上的刀剑没有地方可攀,眼看就要被剧烈的震荡甩出去,天边巨浪盖下来把太阳都遮住了,就像世界末日一般。长谷部一边吼着让所有刀剑回部屋一边和几把灵力强的刀剑们在部屋和主屋周围张开结界,强劲的海风呼啸着把结界外面的东西都吹了个翻天,后山的沙石被海浪扑打着瓦解,梅树林被强风连根拔起,耕地里种植的作物被海水一淹,像被腐蚀一般地,连根苗都没剩下。
固定好结界后,结界内有了重心,不再受灵力潮的波动被推击得颠来倒去,刀剑们都回了各自的房间等待着灾难过去。长谷部推了推鹤丸让他去主屋看看审神者的情况。
因着头上百尺高的海浪一波高一波地不肯停歇,没开灯的主屋里昏暗得很。鹤丸转动审神者房间的门把,打开一半,看到审神者失神地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审神者听到开门声,机械地把头转了过去,空洞的眼里没有一丝光彩,她望着鹤丸,好像在等他说什么,又好像只是望着他身后的虚空。鹤丸上下打量了遍审神者,虽然之前本丸颠簸得厉害,但她身上倒是没受什么伤,于是他笑了笑,“外面天气不好,主上早点休息吧。”
明明他最清楚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明明他知道这异动代表了什么,他却只说了这么句无关痛痒的话。
审神者看被打开的门又合上了,她木然地转过头,继续观望窗外高得触及云端的浪潮。那浪潮像只巨怪的大口,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她扑来,她不禁地伸出手去迎接。
来吧,吞没我吧,这无尽的孤独与悲哀。
我不再逃避,不再害怕。
来吧,与我融为一体,成为我的血肉。
从今往后,我孤身一人,与天相斗,与世为争。
大概过了一天一夜,浪潮退去,地面上露出了白色的砂砾,像片一望无际的沙滩。沙滩上迅速建立起木质的建筑,一间间一栋栋的建筑群覆盖了方圆几里。从那天开始,几乎每天都有上千把刀剑被捡回本丸融作资源,又会有刀剑被强满练度汇报上去。
这已经不像是一个审神者的本丸了,反倒像一座以灵力为源的生产工厂。从没有人能用灵力做到这种地步。
这疯狂的练刀速度惊动了时空局高层,当初被他们视作天才,后因不上进被放弃的审神者,终于展露她所拥有的可怕灵力。
三年后,审神者调任时空局高阶战略指挥官。
栗色的长发束作马尾,原本肉乎乎的身体变得纤长,她像一只仰人鼻息过活的花栗鼠,经过剜肉拆骨,长成了这世上最可怖的怪物。她离开时,将本丸上千把刀剑沉睡,没人能接手规模这么庞大的本丸,单一日所需的灵力就能把一个普通的灵能者耗空。
这日天有小雪,她拉着行李箱从本丸出来,走过桥头,小小的雪花片飞舞着落在她眉间,她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感到额前一片清凉。
恍然间,她似能听到身后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仿佛只要她回头,就有人揣着满怀梅香跑来,跟她说,“丫头,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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