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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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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上有什么药,能令他不再爱她,即便要人穿肠肚烂,他也一定会去尝试。
雾霭苍苍,视野迷蒙一片,那是一片古战场的废墟。他在这里已经徘徊了很久,十年?百年?那片白色的雾烟始终没有散去。这里没有声音,也没有温度,连他仅剩的记忆也在慢慢消失。
当他以为这种情况会持续到他在这里老死,那浓得如牛奶一般的雾色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一期一振,你可愿为我苏醒?”
听不出是哪个方向,他只凭着直觉向前走,四处散落的残刃断剑踩在脚下发出卡拉卡拉的声音,他猜测被烈焰烧灼后的自己,大抵也是这般脆弱丑陋的模样,不过此时他倒没什么害怕的情绪,似乎连他的情感也被这蒙蒙的白雾磨淡了。
他走啊走,走了好久,然后他触碰到一双温暖的手。
那双手柔软干燥,除了书写磨出的薄茧,没有半点伤痕,像官家人家养出来的小姐才会拥有的手。
他握住它,被牵引着,一步步走出困了他几百年的迷雾。眼前光明大盛,他听到了鸟雀的鸣啭,闻到春日里花草的香气,因强光产生的不适一点点褪去,他看到一名女子坐在身旁歪着头对他笑,发似沉鸦,眸若点漆,敞开的移门外樱花开得如烟如簇,几许花瓣悠悠落进门来。
“原来粟田口打造的,连太刀都这么爱撒娇么?”她神情慵懒,声音有点沙哑,入耳空灵美妙,上挑的尾音好似调笑。
一期一振顺着她的目光下移到两人交握的手上,一时尴尬不已,赶忙松开,从地上撑起身对女子正坐行礼,“非常抱歉,如此唐突您。”
“没关系,你是我的刀,在我这怎样都可以。”女子挑了挑眉,松了松被他抓得快压出红痕的手腕,放下针织外套的袖口遮住,“我是政府正式选任的审神者,带领刀剑与时空溯行军战斗,是你的新主人。”
待审神者话毕,一期一振恭敬地拜伏下去,“一期一振拜见主公大人!”
“可以了,我不是很喜欢虚礼。”审神者挥手让他起身,转头看向门外的春景,语调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有些人最爱拿这套子繁文缛节掩饰自己心中有鬼,以后见我不要行跪伏礼,不要低着头让我看不见你的表情。”
“谨遵主命。”一期一振绷紧腰背坐直,眼前的女子看起来柔弱得无害甚至脆弱,但她的一言一行都有着无形的力量,压得他动弹不得。
“好了,”她忽然弯起嘴笑了,之前那股沉沉的压力一瞬间消散,“隔壁你的弟弟们应该等很久了,我就不在这跟你磨蹭了,到时候本丸的事务药丸会教给你。”
她起身,粉色的绵裙长及脚踝,在门角轻轻一旋,消失在他的视野。过不多久隔壁爆发出一阵欢呼,短刀和胁差一个个地奔跑进来环在他的身旁,七嘴八舌对他诉说着思念和喜爱。时隔数百年,一期一振与他们终于重逢。
数月过去,一期一振想起他当时醒来的情景,犹觉发生在昨日。晚钟敲过了十点,他帮爱踢被子的乱掖好被角,轻轻合上了粟田口卧寝的移门,往茶室走去。
本丸的茶室与厨房隔了一条走廊,穿过走廊便是审神者的部屋。因茶室与厨房挨得近,付丧神们常常在厨房取了宵夜或点心就在茶室边聊边吃。今日几个茶友都出门远征去了,茶室亮着灯空荡荡的,一期一振煮了一壶白水,静静地坐下来。
大暑刚过,茶室前的一小方庭院里有萤火点点,伴着虫鸣与蛙叫,为依旧燥热的夜晚添了不少凉意。一期一振维持着正坐的姿势等待着,闲着无事他取过茶友们放在茶室的几本古书翻看起来,书页一页页翻过去,仿佛流转了时光。
手腕上的表指针滴答滴答走着,在蛙鸣消下去的片刻可以听到读秒的声音。一期一振从微黄的书页中抬头,松了松眼角,看了眼表,已经过十一点了。他起身为壶中添了第三次水,终于听到熟悉的敲门声。
茶室是里本丸大门最近的地方,可以清晰地听到人指骨敲打在木质门板上的声音。“嗒嗒嗒、嗒嗒”三声紧,空了两秒,再跟上两声,很是讲究。一期一振打开门,门口站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戴着副细边的银框眼镜,淡眸薄唇,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露出干净的额头,脖子下打着条浅蓝的领带,白衬衫在腰部被皮带束紧,显出紧致的腰线。他像夜色中一片深蓝的海,冷清而深邃。
男人见门开了,便转身回到路旁停靠的车边,打开车门,扶出一位女士。女士单薄的丝质礼裙外披着件深蓝条纹的西装外套,她亲昵地挽着男人的胳膊,似是疲累得受不住细脚高跟,走路时不自觉地在男人肩膀歪了歪,又马上不好意思地立好。
“要进来坐会儿吗?”女人站上本丸门口的台阶,轻轻摇着男人的手臂。
男人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好了,别逞强了,车里你都快睡过去了,早些休息吧。”
那满身寒凉的男人笑起来,柔情满目,仿似一瞬间冰雪消融。
女人乖巧地点点头,把身上的外套递给他,“那晚安啦,久山,路上小心。”
那声音柔软得像一汪春水。
女人在门口看着男人的车消失在夜色里,一下子卸了力道几乎就要跌坐下去,身后的一期赶忙扶住她的腰,把她带进门。大门刚关上,女人就在门口昏天黑地地吐起来。她吃的东西不多,吐出来的几乎全是酒。一期一振拍着她的背等她吐完,把她一步步搀回屋里。
审神者吐完只觉得眼前发黑,筋疲力尽,一期一振把她放在茶室的软垫上,她没坐多久就倒了下去,脸上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了她面色的惨白,与刚刚在门口温声软语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一期一振将她半抱着扶起来,喂了几杯温水下去,才见她眼神慢慢亮了起来。
“药研说您再不当心点,胃就要穿孔了。”
“哼,那帮死老头子,老娘早晚有天要把他们摁死在酒缸里。”审神者咬牙切齿地咒骂宴会上不断来碰杯的那些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他妈的套他们几句话怎么就这么难!”
“主上,慎言。”
审神者不在意地挥挥手,“厨房还有东西吗?”
“给您温着炖菜,现在要用吗?”
“快拿来,没见我快饿死了么。”
一期一振在一旁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吃相,无奈道,“主上您去宴会也多少应该吃点垫垫胃。”
审神者喝干碗底最后一滴汤,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你是不知道,那群妖精在席上一个个的都跟只鸟似的,吃了几口就喊饱了,我一个人在那贵女堆埋头苦吃像什么样。”
一期一振叹了口气把碗筷收走,“热水帮您放好了,换洗衣物在边上篮子里,主上有什么事随时叫我,我就在茶室。”
审神者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夸他周到,心满意足地起身去浴室了。一期一振望着她仍有些虚浮的脚步,心绪起伏。
他的主上少年时期初显聪慧,是被老师学校捧在手心里的尖子学生,大学进了帝国一流的政法学院,毕业后就去了国家检察总署,短短五年内被她爬到了副检察长的位置,离权力中心只有一步之遥。而也就在这个节骨眼,她突然就宣布不干了,到时空局报道做起了审神者。这一度令所有人费解,她的父母为此与她闹得很不开心。直到不久后她与国家财政部部长的侄子交往的事情被曝光,别人看她的眼神便都带着点心照不宣地意味。
大家都懂的,攀上一个富可敌国的男人比一辈子蹉跎在满口正义的故纸堆里要好,大家都理解。越是优秀的女人就越该找一个强大的男人依附,整日玩弄权术会令女人失去她所有的魅力。女人的理想越是崇高,越是不切实际,在拥有她的男人看来就越是可爱。
但一期一振的主上并不是这么明智的女人,看她现在把自己搞得一团糟就知道,她还不肯放弃她所追逐的东西,那幼稚而不堪一击的梦想。
一个平民,要如何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腐朽的国家机器?审神者会告诉你,找帮手,找蛀虫,釜底抽薪,偷胎换骨。她偷的胎就是久山,如今财政部的副部长。久山是财政部长久木唯一的血亲,久木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人活过一甲子,身体上所有功能都会开始衰退,于是他培养了三十年的继承人终于可以派上用场,将那些繁杂的事物渐渐放给久山,过几年,等久山完全掌握了财政部的运作,他就能撒手过回年轻时花天酒地的日子了。审神者就是瞄准了这一点,在检察署卸任后她装作不经意地接近久山,以她过人的手段,两个月后久山对她提出了正式交往,接着见家长见亲朋见那些立于权力顶端的老奸巨猾们,更是顺理成章。
久山是她回归权力中心最好的棋子。
说来,她还有一个帮手。审神者在浴室内泡澡时收到一条简讯,简讯就四个字:明日我来。
审神者看着这毫无感情色彩的简讯,联想到那人淡漠的眉眼,明明生了那么一副可爱的模样,却总生生地把脸崩成面瘫,着实是个怪异的女人。审神者回了个“了解”,再给久山发了条简讯问他到家没有,发完把通讯器扔到一边,专心地泡起澡来。
当天晚上下了雨,第二日清晨雨霁,院落里还升腾着蒙蒙雾气,门铃就响了。早起的一期一振开门,来人是时空局的指挥官,束着一头栗色的长发,细眉淡目的,外表看上去应是个柔弱温软的女子,却带了一身凛冽,仿似从寒冬而来。
“主上在茶室用早餐,我带您过去。”
届时审神者刚刚用完早餐,平野把桌上收拾干净,一期就把人带到了。栗发女人摘了头上的制服夏帽,在审神者对面坐下来。
“今天来给你一样东西。”她开口,连寒暄都省了。
“是有关那个男人的?”
“嗯,你预想的没错,从他入手比攻破六科简单多了。”
六科是时空局的人事科,近些年源源不断地把军部的人送进去,做得光明正大且无人诟病,军部的人慢慢接任了时空局内几个重要的部门,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时空局就会被架空,沦为军部的下辖机构。栗发女人原想从源头六科找出祸源一举端了,可任她费尽心机地刨了两年也没有刨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来。
年前与审神者达成合作协议后,审神者给她指了十几年前六科死掉的一个副科,让她去查查看,没想到这一查就有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审神者懒洋洋地靠在身后的坐垫上,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在检察署的时候我翻过他的尸检报告,从发现尸体到入葬短短不够一周的时间,他职位再怎么低也算是国家工作人员,莫名其妙地死了连个他杀推定的程序都没走,怎么想怎么有猫腻。”
“十多年前的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审神者笑了,她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得自负又嚣张,“我是天才,过目不忘的那种,呵。”
栗发女人挑了挑眉,没理会审神者幼稚的炫耀,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御守,放到桌上。御守上的金丝线脚极为细密,做得很是精巧,不过因着年代久远,边角处被磨破了些。栗发女人把它推到审神者面前,审神者拿起来琢磨了下。
“这上面的灵力怎么这么浓?”
“大概是请付丧神帮她把余生的灵力提前支取了。”
“这个东西有什么用?”
“那个男人,生前有个爱得要死的情妇,这是那个情妇的。我查这个情妇的身份时发现,她和财政部、司法部几个元老都有过肉体上的交易。她曾从久木那里拿下了城南那座娱乐城的地产,虽然现在城南那块地破败了,但在当时可是寸土寸金。几个老家伙被她榨得生生褪了层皮,都准备让军部对她启动暗杀计划,谁知她提前死了,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她死了?”审神者不悦地皱起眉,一个死人的利用价值是有限的。
“准确地说,是被神隐了。”
这时一期一振敲了敲纸门的门框,打断了她们的交谈,然后将冰镇好的梅子茶奉上。栗发女人盯着他的举动,在他起身退出时出声叫住他,“你也在这听一会儿吧。”
一期一振看向审神者,见她同意,便在一旁跪坐下来。
“这个女人死前留下讯息称凭着这个御守可以到她那里去了解真相,但是不要叫醒她。”
“真是个够难缠的女人,那群老不死的估计当时也被她搞得够呛吧?”审神者把玩着御守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你的意思是?”
“神隐的地方只有付丧神知道,你要跟你的付丧神一起去下这个地方,把那女人留下的情报拿回来。”
“怎么去?”
“对着御守用反向追踪的灵力就可以了,然后让付丧神为你打开那道门。”
审神者对一期招了招手,一期一振起身两步上前,审神者把御守放在他手里。一期一振意会地收好,又坐回一边。
审神者看事情交接得差不多了,便在桌上支起下巴,懒散地问,“军部那边联系得怎么样了?”
“原来第九团的干部都已经联系到,十团同意合作了。”
“真是可怕的女人,十团可相当于一半的帝国军力。怎么做到的?”审神者露出十分好奇的模样,“说说看嘛?”
栗发女人没有理会她,抓起制服帽子起身戴好,过门口时对审神者笑了笑,“因为我也是天才啊。”
就像审神者对自己头脑的自信,栗发女人从来不对自己的灵力过谦。若说一般审神者的灵力是一弯溪流,强大一些的可以让灵力汇聚成一个湖泊,如今的时空局局长、审神者体制开创者,他的灵力可算是一条奔涌的江流,那么在审神者看来,眼前这个女人的灵力,就是一片汪洋大海,穷极无尽。
一年前她找上自己来合作,开门见山地什么虚话都没套,直接将她足以被“叛国罪”“危害国家安全罪”“反人类罪”等等一摞罪名处死几百遍的言论一股脑地倒给审神者,若不是她说得条理清晰且开出的条件足够让人动心,审神者几乎以为这个人脑子有问题,怕是哪里来的疯子。
事后审神者曾问她若是当时她没同意合作怎么办,那女人凉凉地瞥过来一眼。
“我动动手指就能让你灵脉爆裂而死,你的付丧神根本阻不了我。到时候伪装成你灵力失控暴走就行了,反正这些年我工作就是处理这个的,没人会怀疑,放心。”
这怪物一般强大的女人,审神者无比庆幸她这会儿是自己一边的。
去拜访御守的主人很快被提上了日程。一期本想劝审神者不要同去,要前往的地方是生与死的交界处,万一出了差错就再也回不来了。审神者也不想以身涉险,但一想到那里可能留存了更多的线索,她老实巴交的付丧神又不一定找得出,于是还是坚持亲自走一趟。
灵力注入御守,连带御守上原有的灵力升腾起来,过不多时就形成了一团实质的烟雾,这烟雾对一期来说太过熟悉,被审神者唤醒前,他就在这团雾里徘徊了上百年。
他随即知道那栗发女人口中的“门”是什么意思了。
一缕丝线般的光芒从御守上延展而出,伸向浓浓白雾中,一期一振向审神者伸出手,“主上,请握紧我的手。”
他穿着华丽而郑重的出阵服,手掌带着白色的手套弯起一个平缓的弧度,审神者将手放上,便立即被他握住,仿佛怕她消失一般紧紧握在手心。
他们朝着光束指向的前方行进,看不到终点的路途令人感觉格外漫长,审神者思考着可能面临的各种情况和对策,将人身安全全部交由一期一振。一期牵着她的手,纵然此时隔了层手套,他依然能感受到那温暖的热度,像第一次将他带离迷雾时一样,柔软而令人安心。他曾以为这片迷雾笼罩的古战场是他再也不想回到的地方,如今她在他身边,竟让他觉得,如果能牵着她的手,在这里待上一辈子,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们不知走了多久,不知疲倦,也感受不到饥饿,光束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就在审神者快要失去耐心气急败坏地发脾气时,御守上的光线消失了,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本丸的大门。
大门没有落锁,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推开。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音。雨滴停留在空中,蝴蝶静止在振翅而起的一刻,所有事物都维持着禁咒前一刻的模样,在生死夹缝间,在人的黄泉路边,永远地沉睡。这就是神隐。
这本丸的主人在沉睡前大概是把所有刀剑都反灵了,除了那把将她神隐的。审神者思忖,要如何找那留下来的线索?这么大一方地界,她甚至不知道那个人将线索留下来的形式是什么,如果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每处都翻遍,没等她找到她就要被这里沉沉的死气耗光灵力了。
这时从幽深的走廊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轻轻地,像是布料摩擦着木地板,有节奏地一下、一下靠近。一期一振手按上佩刀,不动声色地挪到审神者前面。
不一会儿,从阴影处走出一个人。他穿着绿色的狩衣,带着神官的帽子,手里甚至还拿着御币,好似刚才他还在祈福仪式。纵使审神者再冷静此刻也不禁叫出声来,“石切丸!”
谁都想不到,那把号称最通神性的神刀,那位包容温和,总是乐呵呵的好脾气付丧神会做出将主人神隐的事来。神隐之处没有一丝灵气,满溢的是他最厌恶的腾腾死气,瞧瞧他现在这副模样吧,脸上被死气侵蚀得青白,紫色的眼睛像块黑沉沉的石头,透不出一丝灵光,自我的意识几乎消失殆尽,这就是神刀被死气耗光的下场。
审神者不禁往一期身后又缩了缩,她不喜欢付丧神这诡异的气息。
石切丸像是没在意到她的小动作,朝着她的方向弯腰低头行了个主仆礼,“请跟我来。”
他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声带仿佛早已退化成两块腐肉,他此刻不得不开口使其震颤发声,机械式地吐露出几个字,难听得令人想捂住耳朵。审神者想起自己本丸那把石切丸,他的声音是多么温厚明亮,他说起话来总是不急不缓,如拂面春风,光是听着就能消除心中烦忧,哪会如眼前这个这般的破落。
那石切丸朝前走了几步,见身后没人跟上来,停下脚步侧身静静等着,待审神者将他的状况消化了,小心翼翼地跟上,他才一步一步沉稳向前。表袴随着他迈步一下一下擦过地面,是刚刚审神者他们听到的声音。石切丸将审神者他们领到一处房门前,恭敬地低头,为他们打开移门。那里面是一个书房,书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显得书桌上摆好的一摞纸格外突出。
将人带到,石切丸就像完成了使命一般,在门外对审神者行了个礼,没再管她,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待他离开,审神者咂咂嘴,让一期守在门口,自己在书桌前坐下,一张张翻看起那摞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来。
一期一振如一棵植根的松木,立在她所需要的位置,不会离开,不会枯萎,笔直地站立在那里,安静地守着她。手上的腕表滴滴答答走了一圈又一圈,已经过去三个钟头了,一期一振犹豫着是否要出声提醒审神者休息一下,书房里断了电路不能开灯,只靠着外头青灰的天光阅读,是很伤眼的。
在他开口前,他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长长的吸气声,然后被缓缓吐出。审神者伸了个懒腰,她把那份,该说“遗书”还是“遗信”的证据看完了,满足地闭了闭眼,将每个字在脑中回想一遍,心情好极了。就冲着这份东西,也不虚此行。
她出来拍拍一期的肩,“走啦。”
“主上不将书稿带回吗?”
“我倒是想带,但是这里的每样东西都沾了死气,带出这个门就会迅速地腐朽下去,等不到我们带回家,估计就成一堆灰了。”她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激动得声音都高昂起来,“你倒是提醒了我!那个女人还在这里,我们可以把她带回去!被自己付丧神神隐想必也很憋屈吧,说不定她留了这个线索也还抱着一点让人来救她的意思。如果真的能把她带回去的话,那帮老不死的可就有得玩了。”
她诡诈地笑着,扭头往里头走,一间间地找起那女人来。
雨中的本丸每一处都透着阴仄,只有一处是干燥而温暖的。位于本丸主人的卧室里,松软的床上静静睡着一个女人,呼吸绵长,安稳沉静。绿衣的付丧神在床边握着御币,虔诚而忠实地,为她净污去秽。
审神者进门、走过他身侧,他块人形的石头,没有一丝反应,在审神者手掌覆上女人面孔时猛地出手制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仿若巨岩,压得动弹不得。审神者缩了缩手,他便也松开了。审神者反复试过几次,都没能从他手下得逞。她郁闷地抿了抿唇,对床上女人素净的面容思索一阵。
“一期,过来。”
“主上有何吩咐?”
“你待会儿去门口,我把御守里的灵力泄出来一些,丢出来,你拿了将这石头引开。”
“可是主上,没有御守在身您很可能会被袭击……”
“快去!”
审神者手中已经开始催动御守,一期赶忙跑向门口。石切丸隔了将近二十年,感知到熟悉的灵力,那乌沉沉的眼眸里终于亮起一点光来,他转过头满脸悲切,张着嘴嘶哑地想要对她说什么,审神者见次计可成,边将御守高高地抛向一期。
石切丸的注意力随着御守抛出,高高低低地落到门外的一期身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像被抢了宝贝的孩子,张皇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来,没站稳身就朝门口奔去。
审神者几乎可以肯定,这把刀的五感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他看不清眼前的人,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声,他唯一的感知都留给了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在御守灵力泄出的瞬间,他大概以为曾经的主人回来了吧,才会那样急切地去迎接,舍下这一具气息微薄的躯体留给她。
“好了,碍事的人走了,这位姐姐,我来救你出去了。”审神者将灵力注入女人的灵脉,去勾她的意识。
灵力在女人体内游过一圈,情况出乎审神者的意料。这个女人竟是自愿被沉睡的!若是被付丧神沉睡,唤醒尚且不难,但如果本人自行封闭意识的话,任由他人再用功也是徒劳,就算被强制苏醒,也是痴痴傻傻,变成个疯子。
“这算什么!”审神者气得从床边跳起来,“你这算什么!这么想死的吗!你明明有克制他们的手段,为什么宁愿这样变成一坨烂肉也不肯帮我们一把!你明明也是恨他们的!”
这厢审神者还没撒完气,那边一期一振捂着右肩闯了进来,一把拉起审神者就往外跑。
“你受伤了?”审神者看着他右肩胛处涓涓淌出的血,她还从没见他受过这么重的伤。
一期一振紧抿着唇,拉着审神者一路奔出那个本丸,见里面的人没有追出来,才松了口气说,“那把石切丸本来忌惮着我手里的御守,虽然看着有些冲动,但也没有拔刀。后来他身上气息突然紊乱起来,灵力被冲撞得七零八落,猛地朝我发起了攻击,我一时挡不住被他砍到,可能是他刀身带了这里的死气,伤口被腐蚀了。”
“他那么厉害,你怎么从他手下脱逃出来的?”
“他抢了我手里的御守攻击性就减了许多,我找了个机会把他困在下面。他五感皆失行动得要迟缓些。此地不宜久留,主上我们快些回本丸吧。”
回去的路途比去时短了不止一点,没走出几步路就到了出口。审神者把一期送入手入室,回身就打了个电话给栗发的女人。这次的情报太过重要,她要好好跟她商量商量该怎么利用,顺便让那个灵力怪物来帮她看看一期的情况,即便平日里见惯了刀剑们受伤,他的伤口还是令她有些心惊。
栗发女人来得很快,当天傍晚就到了。按她往日的作风,她俩见面前,都要提早一天通知,好让她在时空局里把审神者的名字划入灵力查岗的名单里,好光明正大地上门来。这次这么急匆匆地来,审神者也吃了一惊。
她来时满头大汗,脸跑得彤红,刚进门就对审神者说,“我这边也有了些新进展,进屋细谈。”
然后反客为主地自个儿噔噔噔地跑到茶室,把里面几个正在喝茶的付丧神赶走,拎了一壶凉茶猛灌几口。审神者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带她缓了气息,审神者说,“难得见你有这副模样。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你先,我喘口气。”
“之前你查的那个男人,他是在赌场里自杀的,他死后时空局才临时调了人来接替他。当时的时空局还是铁板一块,被调进去的人是司法部送去的,局长信任司法部的人,没有怀疑。被送进去的那个男人现在是六科科长,跟你平级。六科分管人事,所以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那个位子上没有动,时空局进了这么多军部的人想必也是他的功劳。”
“有点印象,他女儿现在在我手下做事。”
栗发女人职位是时空局局长指名的高阶战略指挥官,和各科科长一样受局长直辖。在她之前从审神者中选拔出来的,都只叫指挥官,负责的也只是一些管理、监督审神者工作的业务,比较松散,她被指任为高阶指挥官后,便统筹地管理选任上来的灵力者,权力甚至凌于各科之上。
审神者继续说,“这个男人他有个不得了的大哥,你应该听过,就是我们国家唯一的上将。”
审神者见女人点头,便接着说下去,“上将法律上的妻子是当今的司法部长。虽然在检察署时从没见过他们俩在一起,不过应该只是政治联姻倒也正常。令我在意的是,司法部长那女人和久木,也就是财务部那个老头,他们俩早在几十年前就勾搭在一起做不法勾当了。久木那边通过财务部为他们家族企业疏通货源,司法部就在海关那里给他们开门。这买卖少说也做了有二十多年了,其中还包括人口贩卖。”
“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除了几个大点的城市,国内一些小城市几乎见不到经济增长的起色。”
“你还懂经济?”
“我大学念的商科,学的金融,否则你觉得我就只是个人形的灵力储蓄库么?”
“好吧。先不说这个,最我想不通的是,军部为什么要往时空局塞人?时空战场确实要被时空局接手没错,但是时空战场对军部来说本来就是个练兵的地方,油水并不大。他们何必挖空心思来翘这块铁板?”
“这大概就跟我要告诉你的情报有关系了。”
“你说。”
“昨天我黑了我一个属下的电脑,就是你之前提到的,六科科长的女儿。她五年前在战场上碎过一把刀,原则上碎过刀的审神者是不予升任的,但这把刀不知为什么没记录在政府数据上,所以下面的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把她送上来了。昨天她突然提早走了,电脑都没带,平时那铁块一样沉的电脑她也带来带去从不离身,我好奇心起就把它黑了。哦,对了,昨天来提早接她的是你男朋友。”说到这,栗发女人停下来看了眼审神者的脸色。
“这个不用管,你继续说。”
“她电脑里有两份审神者的名单,我录了下来。一份名单上的人都是出现过灵力波动的,或是灵力衰竭或是灵力暴走,另一份名单上的人则是灵力比较恒定的。乍看没什么问题,不过那份灵力恒定的名单上,每个名字后面都跟了不同的记号,我托军部的人查了查,那些记号都是现在各国的秘密军队或佣兵团名称。”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怎么,天才,还没想通?”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你想想,时空战争打了多少年了?二十年前时空局刚组建起来时审神者只有万把来人,那时就能与溯行军打到平手,二十年过去,审神者不说几百万吧,几十万是肯定有的,为什么时空战争还没结束?为什么政府还在不断地扩招审神者?”她停顿了一下,待审神者回过味来,才往下说,“今天我跟军部的人接触了一下,他们说溯行军早在八年前就被打了个干净。这些年所有审神者攻打的溯行军,实际上都是军部伪装的。搞得他们还以为军部上头跟时空局起了内讧。”
“所以明面上军部把时空战场转交给时空局,实际是用时空局不断吸纳灵力者?那那些被标记起来的人,他们的走向呢?”
“政府资料上他们的本丸还维持着正常运行的状态,我今天偷偷跑了几家,发现里面都空了。但他们的家人还能隔三差五地收到联系,我怀疑是时空局里有人对通讯器做了手脚。实际这些人,我估计,大概已经被送往各个军团充当灵力工具了。”
“怪不得……去年我离任的时候,司法部在起草合法开发精神刻印的法条,那时我带着一群同行抨击这条法律反人道反社会,接着部长就亲自来劝退我了。我一直以为是我在检察署翻旧案闹得太过火了才被赶出来,却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精神印刻?他们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吗!”
“接受精神印刻的人将无法背叛印刻中的主人,这也是他们敢把灵能者当做货品来买卖的原因之一吧。我们国家灵力体制建立得最早,许多国外的灵能者也愿意到我们国家来任职,如果以后的战争中需要以灵力作为能源的话,那群老不死的能发一大笔横财。”
情报交流到这,两个人都沉默了。真相比她们预期的更为黑暗也更为残酷。外面的夕阳渐渐沉下去,没有了阳光的照拂,小小和室里的温度一下子凉了下去。审神者起身打开灯,见栗发女人苍白了一张脸。
“你要放弃吗?”审神者问道。
当初这女人来找自己合作,目的是扳倒军部的上将和司法部部长,她承诺把这两人拉下台后,会帮助审神者恢复在检察署的职位,并将对这两人的起诉权交给审神者。她说她与这两人有深仇大恨,这两人不死她一日难安。比起花里胡哨的理想和吹嘘,她眼里抹不去的恨意更令人信服,审神者当即就同意了合作。只是那时,她们谁也没想到这趟水有这么深,再走下去,不成功,便成仁。
栗发女人嘴唇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她眼睛格外地亮,“怎么可能放弃?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呢?”
审神者笑笑,坐下来抿了口茶,道,“愿与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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