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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期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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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生的那一天,恰逢惊蛰,雷鸣初现,雨水哗哗地浇下来,年轻的产妇痛到喊不出声音,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在稳婆正要问保大保小时,外头突然闯进了个道士,见了满屋子血污也不避讳,从袖里掏了颗什么丸子就朝产妇嘴里塞。
屋里一圈人都被这道士突如其来的举动唬蒙了,当家的男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急急把他往门外拉,正当此时,一声响亮的啼哭响了起来。
「是个女孩!」
一家人的情绪从焦躁到欣喜,从欣喜到失落,不过短短几秒钟。外头云消雨歇,东方既白,潮声一波波地伴着海鸥的鸣叫,迎接这新的生命。
「我看你家女娃生来命硬,或是天煞孤星,老道有法可解,只要……」道士一身水汤汤地向男主人挤眉弄眼,摊出手搓了搓手指。
「呸呸呸,哪来的野道士,滚!」
道士被男主人撵走了去,一边走还一边念叨「不如不救不如不救,救来也是来受难。」
这些都是审神者听阿婆说的,她自小和阿婆长在一起,十岁才到帝都上学,阿婆常用厌弃的目光看着她,「这要是个男孩可多好。」
她像只阿猫阿狗长大,在偏远的海岛村庄上,与潮汐为伴,与鸟兽为邻,阿婆常忘记给她留饭,她迈着小细腿儿跟村里的大孩子们去掏海龟蛋,捉鱼打鸟,每天混个饱腹,日落之前回家,活得像个小野人。
至今她脸上还有那时做鱼叉留下来的疤,鱼叉前端要用钢丝固定,她的小肉手根本掌控不了力度,钢丝尖端划过左颊,在往上一些就是眼睛了,幸而多年过去,伤口长合,看起来不是很明显。
「呀……没什么美容品能涂一涂吗?毕竟是女孩子的脸啊,很重要的。」鹤丸国永的拇指沿着疤痕划过,指腹下有微微下凹的触觉。
审神者偏头把鹤丸的手打开,「你以为我的脸上能作壁画吗,涂一涂就没了?」
「我听乱他们说现代的修容技术不是很先进嘛,这样的伤疤留在小姑娘脸上总归不太好,要是能修复的话就好啦。」
「我不需要。」审神者抱着薯片袋往沙发一侧挪过去些,「再说现在不是公务时间吧,你干嘛来我屋里啊?」
「现在才两点钟,还没到你下班时间呢。」鹤丸国永笑嘻嘻地也挪过去些,从她手里捻走两片薯片,「而且大白天拉窗帘看鬼片什么的,绝对是怕鬼的人才干的事,我来陪你还不好?」
「我又没让你来。」
「对对,是我想蹭零食特意跑过来的,还请主上大人多多包涵。」
「哼。」审神者揣着大包的薯片在沙发扶手边窝成一团球,短短的栗发没怎么打理,在头上蓬成一个毛团,肉甸甸的脸蛋因不满鹤丸国永伸过来取薯片的手嘟得圆鼓鼓的,像只被抢食的花栗鼠。她安静了会儿,仅仅只有一会会,她就忍不住地抬脚踹他,「你给我到那边去点啦好挤啊知不知道!」
鹤丸国永身上挨了几脚,她整个人看上去圆乎乎的很多肉,打出来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鹤丸在她又一次踢过来时捉住她的脚腕,少女的皮肤瓷白细腻,如凝脂一般细滑,手掌包着她小小的踝骨,鹤丸咧了一口白牙,「虽然隔壁的军士小姐一直有给你做体能训练,现在看来成效却不是很大嘛。」
「姐姐她很好说话,稍微撒撒娇就好了……」她嘀咕着,仿佛因为心虚,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鹤丸也没有刻意去辨识。审神者居家穿着棉质的中裤和短袖,松松垮垮的,此时脚踝被他握着抬起,鹤丸目光从她的小腿延伸到光线暧昧的深处,眼神暗了暗,手中不自觉加了力道。
「你还不给我撒手!」果然又惹她生气了,她用力抽了抽腿没抽出来,杏眼瞪得圆溜溜地怒视他,「再不撒手我罚你去耕田了!」
「怕了你了,遵命遵命。」鹤丸听话地放了手,从沙发上起身。
「你要走了?」她的小脸蛋微微扬起,浅色的瞳孔水润润地望着鹤丸,满脸写着「不要马上就走啊至少把这部看完」,鹤丸国永歪头笑了笑,她紧张得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给你去拿点水果,一直吃薯片会很干的。」
「我要喝可乐。」
「不行。」鹤丸国永想揉揉她的小脑袋,手掌触到她发丝不到一秒就被挥开了。
「不要碰我!」
她像个刺猬一样,对所有人都竖起尖刺,只有对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的本丸在政府编号上挨在审神者前一位,据说过去在部队服过役,审神者与她相识得很早。鹤丸刚到本丸的时候,审神者的刀才五把,勉强让她凑了一队出阵,而他因锻造时间长于其他几把刀,来时恰逢他们远征,本丸里空空荡荡的。他从锻刀室出来,木质的地板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呻吟,长长的回廊尽头,有一丛橘黄色的光,落在雪白的墙壁上,形成一个折角,然后他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渐渐明晰起来,「考核官说我灵力很强,一般人里很少见呢。」
那声音绵软得像一团糯,语气藏着小小的讨好,似乎想要被人好好夸奖又羞于直白地说出口。
「嗯,真厉害,那个考核官一向以严苛出名,很少有称赞别人的时候呢。」
「这样以后也能稍微帮到姐姐一点了吧!」
「我很期待,可不要说完就偷懒啊。」
转过回廊转角,鹤丸看到栗发少女抱着一个女人的手,将小脑袋往女人胸口蹭去,女人五指伸入她的发丝轻轻抓了抓,舒服得女孩儿眯起了眼睛,夕阳落在她们身上,光影柔和,空气中微小的颗粒无声浮动,连风都安静。
「你的新刀看来锻好了。」那个女人的洞察力异常敏锐,即便从没朝他的方向看过一眼,也能清晰地辨识出来人,「是把太刀,来,打个招呼吧。」
「哟,我是鹤丸国永。有没有被我的突然到访吓到啊?」
浑身雪白的刀体被光镀上了一层暖色,太阳的余晖落入他金色的眸中,眨眼间仿佛琥珀折射了光芒,审神者望着新来的付丧神,脱口而出「好像染成了晚霞的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懊恼地把脸埋进女人的臂弯里,凭那女人怎么哄都不肯抬头。
女人无奈之下只好对鹤丸国永说,「这孩子看来挺喜欢你,如果不嫌麻烦的话,可以请你先当她一段时间的近侍吗?先前来的几把刀有些把她吓到了。」
女人询问的口吻尚算温和,而她灰色的眼中却透露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鹤丸爽朗地笑笑,「可以啊,只要主上愿意的话。」
一开始答应这个要求,对他来说或许只是兴趣使然而已。
一场雨后,从盛夏一下子转入了秋天,纺织娘在回廊下的草丛间一阵阵地叫,清晨的阳光在雾里朦朦胧胧,鹤丸到主屋时发梢沾了一层水汽,他到卫生间拿了条毛巾擦了擦,才去审神者的卧室。
审神者住的地方是个独门小院,与刀剑们住的和式宅屋隔了一条溪流,院中除了主屋只有一间客房,那是留给隔壁审神者过来过夜的。碰上政府宣布紧急状态,鹤丸也会留在这里过夜,客厅里的沙发摊出来就是一张小床,似乎也是从第一次在这里留宿开始,叫审神者起床变成了他的必行任务。
今日进入审神者的卧室,空气中隐约透出了一股甜腥的味道。
「血?」鹤丸国永吸了吸鼻子,到卫生间看了眼果不其然发现了开包的卫生棉。他轻手轻脚地摸到审神者床边,她脸白得不像话,鹤丸拍了拍审神者的肩膀,轻声在她耳边喊她,「主上,主上,今天要休息吗?」
「唔……休息。」半梦半醒吐出来几个字,发音都黏在了一起。
他在她身边快两年了,每月逢她生理期总要疼得在床上打滚,一点办法也没有。鹤丸无声地退出去,审神者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等她醒估计要再等个各把钟头了。好在近日来公文也不是特别紧,鹤丸干脆给自己也放了一天假,早早地去厨房报到。
「今天的早饭时味增和烧鱼吗?啊,真好。」
「哦鹤丸先生,来得好早,主上醒了吗?」长谷部起了一碗汤递给鹤丸,跟他问早。
「今天她身体不太舒服,应该要歇一天。」
「感冒了吗?这两天天气突然降了好几度,该不会着凉了吧?」
「只是普通的身体抱恙,过几天就好啦。对了,今天有粥吗?」
「还没开始做,鹤丸先生要喝粥吗?」
「不是我……」鹤丸忽然想起长谷部总管本丸内务,今日恰好又轮到他和歌仙负责内番,歌仙前天远征去了,得到明天才回得来,想必长谷部一个人也忙得够呛,于是临时改口,「我自己来吧,你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吧。」
「把厨房交给鹤丸先生总有些不放心啊。」长谷部半开玩笑地把灶上的火调到最小,味增汤已经煮得差不多,只要在付丧神们来取前保持好温度就行了,「我来帮你吧。」
「也好哈哈,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普通的粥怎么煮。」
「毕竟鹤丸先生只做过‘充满惊吓的料理’嘛。」
趁着等粥好的时间,长谷部在厨房间的小桌上掏出了本巴掌大的本子涂涂写写,鹤丸瞄了眼,是在安排今天的内番任务。晨雾渐渐散开,零星有几个早起的付丧神来厨房取早餐,跟鹤丸点头打了招呼闲聊几句,过后又安静下来。
「长谷部做事一向都很认真啊。」鹤丸坐在桌边靠墙的一面,背倚着墙一手托腮有些无聊地没话找话说。
「习惯使然罢了。鹤丸先生倒是很稀奇,难得会见你主动照顾人呢。」长谷部低着头写完,在页脚折了个记号,收笔夹在笔记本里放入怀中。
「这个嘛,」鹤丸偏头摸了摸鼻子,「那丫头上次不舒服,送去的鲜汤一口都没喝,大半夜跑出去买便当,可把我吓坏了。」
他为自己狡辩了一通,说完才发现反而有欲盖弥彰的味道,支吾了半天没琢磨出下文,恰好炉上的粥锅开始沸了,他像找到救星一样朝灶台边冲过去,「哎,粥好了,嗯看上去还不错,居然煮得这么正常,连我自己都吓到了。」
「等一下。」长谷部拦住鹤丸舀粥的动作,从冰箱里取了两个鸡蛋和火腿,「上次看杂志上说,人类身体不舒服的话最好要多补充些营养,接下来就交给我吧鹤丸先生。」
审神者足足睡到日晒三竿才起来,脸色因腹痛白得像张纸,在饭桌上坐下时深吸了好几口气,栗色的短发又细又卷,像蓬干枯的稻草一样盖在她颊侧。而她皱紧的眉头在揭开粥煲的一瞬间松了开来。
「好香。」她舀了一碗出来,拿勺子拌了拌热粥,淡黄色的粥液里有许多粉色的火腿丝,与蛋白一丝丝地绕在一起,为了提味,粥面上还放着几根香菜和葱花,方便她不想吃可以轻易地挑出来。
「是你做的吗,鹤丸?」她有些惊讶,抬头问躺在沙发上翻漫画的近侍。
「长谷部做的哟。」
「诶,很好喝嘛,天天跟着你们吃寿司饭团,我都好久没喝过粥了。」审神者捧着粥碗呼热气,「好想给姐姐也尝一尝啊……」
「鹤丸。」审神者突然叫他。
「怎么了?」
「你也来喝点吧。」
「哦?一下子对我这么好,主上又有什么新的企图?」
「嗯,给我好好记住这个味道,下次我想喝的时候给我做。」
「直接让长谷部给你做也可以啊。」
「不要。」
「为什么?」
「不要就是不要,你快来喝啦!」
鹤丸从沙发上懒懒地坐起身,看着女孩红润起来的脸,她任性得理所当然。鹤丸国永忽然意识到,即便他依旧无法走进她心里,可对她来说,他与其他人,其他的付丧神们,终归还是有那么点不一样的,这个发现令他心底涌起一股无名的骄傲,那小小的喜悦之情怎么压也压制不住。
「好好,算是败给你了。」
秋暮成霜,叶落风归。午后的太阳悬于高空,天空碧澄一片,仿似块剔透的蓝水晶。审神者抓着手里的电话还在犹豫,隔壁的审神者自前几日参加过某位同僚的葬礼后情绪一直不太高。审神者想要安慰她,却想不出什么好的言辞。审神者围着沙发饶了好几圈,嘴里念的词改了又改,她从没这么嫌弃过自己的笨拙,为什么就不能学着像普通的社会人士那样,懂得察言观色,能言巧语,哪怕只是过过场面的话也好,她现在脑袋空空,一句也想不出来。她在象牙塔里待得太久,久到稍微遇到一点小事,也没有了应对的能力。
院落里的竹叶颜色越发地深了,被风吹得沙沙响,独处时,她总感到世界空空如也,无边无际,空旷得令人恍惚。如果鹤丸没有过来,审神者几乎要忘记自己身处何方。
「看这个,有没有想到像什么?」鹤丸抓着几只纸鹤献宝似的给她看。
「千纸鹤,怎么,你该不会以为我连这都没见过吧。」
鹤丸没有在意她语气中的不耐烦,依旧笑嘻嘻地问,「想不想学,拜托我的话,可以教你哦?」
审神者撇着嘴角刚想拒绝,见鹤丸国永捻着纸鹤翅膀一抖一抖玩得兴起,忽而转了念头。姐姐看到的话,心情应该也会好一些吧。
「那你教我吧。」
鹤丸摇了摇手指,「要好好地拜托我才会教的,主上大人。」
审神者教训人的话在嘴里转了两圈,咽了回去,「拜托鹤丸先生教教我,可以吗。」
「嗯,主上乖乖的。」鹤丸眉开眼笑地伸手要朝她头上揉去,在额前一寸被审神者打了回去。
「别得寸进尺!」
鹤丸没有再闹她,蹲在沙发的茶几前边一步一步的教,审神者手工方面的天赋一直不怎么样,若没有今天这一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碰折纸这种东西的。她跟鹤丸学得很认真,失败了几次后也总算能像模像样地折出一只来,只不过……
「鹤丸,你手里的那是什么,恐龙吗?」审神者满脸鄙夷地瞧着「老师」手中的样品,「刚刚拿来那几只都不是你折的吧。」
「嘿嘿,那几只是前田他们送我的,我跟他们学会了就马上来教你了,主上有没有很感动?」
「你这水平也敢大言不惭地来教我,给我去做一个月耕田反省!」
「又是耕田?看长谷部册子上的记录我都把别人的耕田番挤到七年后了!主上你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啊!」
「滚!」审神者一脚踹过去,被鹤丸跳起躲开了。
「呐主上,看在我每日这么辛劳的份上,你手里那只纸鹤送我好不好?」
「不好,这是要给姐姐的。」
「给我一只也没关系嘛。」他贼溜溜地想从桌上的纸鹤堆里抢一只走,「你看,本丸里都没有比我更适合鹤的了,对吧。」
「说了不给就是不给。」审神者的坏脾气又发作了,她用灵力把鹤丸拎起来,从门口扔了出去,「去跟长谷部报备,一个月耕田番!」
砰一下,大门也关上了。鹤丸灰心地摸了摸鼻子,失落的表情没到一秒,他背过身贼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了五六只歪歪扭扭的纸鹤,其中三只的翅膀还撕破了,那是她之前的失败作,在扫入垃圾桶前被他先一步藏了起来。
「小丫头还是小丫头,鹤丸先生我可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得意地拍拍衣服朝农园去,「不过这活再干下去,鹤丸先生就要变成土丸先生了,啊——真不想干农活啊。」
天一天天冷下去,曾经茵茵的草坡变得褐黄一片,露出斑秃的土壤,寒风过处万物亡寂。这一日是西方的耶诞节,审神者不信教,没有过节的习惯,不过她倒是早早地把礼物备好了——一玻璃罐的千纸鹤。
隔壁的审神者一大清早就来了,带了她家乡的梅花烙、酥油饼和一大袋子生云吞。鹤丸国永蹲在厨房,审神者难得肯下厨,他是绝对要凑一份的。谁料那个女人带的几乎是整个本丸的份,他被审神者差去给各屋送云吞,最后差点没吃到自己的那碗。那女人带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瞥了鹤丸一眼,鹤丸觉得自己肯定被嘲笑了。
令人郁闷的是,这个女人是他还不能得罪,他来到本丸被审神者告诫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这个,一直以来,鹤丸国永都摸不清自己对这个女人该用什么态度。她与审神者之间有着不知说是互相利用还是互相帮助的关系,每周她会定时来帮审神者训练刀剑们的拳脚功夫,而审神者则会过渡些灵力给她。这女人的功夫着实是好,即使是本丸中久经沙场的老将,在她手下也讨不了半点好,她现代的格斗技巧不囿于武器的使用,平心而言,对于原先完全用灵力豢养付丧神的审神者来说,这确实是一大助益。
但过渡灵力,则是被政府明令禁止的。世上愿意把灵力无偿送给别人的,除了自家这位,难有第二个,大多数情况下灵力的输出都是强制性的。若要人为过渡灵力,输送方还必须对接受方的灵脉了如指掌,如果出了丝毫差错,输错了脉络,即时就会发生灵脉爆裂、灵力断截的灾难。审神者为此一度焦虑到了极点,直到鹤丸提出让审神者以他为试验,反复练习后,再对那女人施行。对付丧神进行灵力的过渡远要比人类难得多,付丧神刀纹的灵力脉络细得几乎感知不到,若非有极限的细心与耐心,是绝不可能办到的。鹤丸当初也是希望用此以让审神者知难而退,谁曾想竟真的被她做成了。
对于空有一身灵力,平日里只当个甩手掌柜的审神者做成这样一番难事,鹤丸国永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郁闷。如果不是动机不是那个女人就好了,他想。那个女人在审神者心目中占的位置实在太多太重。
吃过云吞后,两位审神者搬了软垫到后回廊晒太阳,阳景极南,大地一片萧杀,晒下来的光也没有什么热度。审神者裹着厚厚的棉袄团在女人身边,被她抱在怀里。鹤丸在后面的房间里为她们准备茶点。
「前阵子我的属下来找过我,说想要我回去。」女人淡淡地开口,声音有些哑。
「姐姐要回去吗?」
「不,不会回去了。」
「姐姐要放弃了吗?姐姐说过要做到最高的将领来保护这个国家呢,明明已经这么接近了。」
「是啊。」女人轻轻地叹息,「只是越靠近这梦想的真实,越是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上头人的想法……」
「那姐姐就做审神者,一直陪我就好了!」审神者察觉到女人脸上微变的表情,慌忙打断她往下的话。
女人弯起嘴角笑了,「丫头,你真的打算做一辈子审神者?」
「是啊。」
「在这里,只能整日与付丧神的灵体为伴,五年十年过去,在你想回到现实中的时候发现已经融入不进社会了,你不会后悔么?」她灰色的眼里怀着真切地担忧,「你不像我已经没了出路,你才刚刚大学毕业,又是念的商科,在社会上发展有很宽广的前途。」
「姐姐,从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是一个人了。这个世界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与我无关,现在姐姐能陪在我身边,我就很满足了。」
少女一字一句说出口的话,如冰一般冷淡,而她望向女人时,却是满面无邪,天真烂漫。
「啊,姐姐,下雪了。」
本丸的初雪,就这样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起初只有零星几片,接着越下越大,飞舞着,打着旋儿一丛丛地扑向地面。鹤丸为两人递上热茶,碧翠的茶叶沉沉浮浮,茶烟慢悠悠地绕上雪片,彼此消融。
女人还想说什么,但看审神者难得昂扬起来的兴致,便收了话头。审神者生于南方海岛,前半生几乎没有见过雪,此刻趿拉了棉拖就要往外跑,被鹤丸拽回来,给她系了件雪白的绒斗篷才放她出去。细雪落在手上瞬间便化了,不远处女人啜了口热茶,在审神者回望过来时朝她温温笑着。
「这孩子为什么会这么依赖你呢?」鹤丸国永盘腿在女人身旁坐下,拿起审神者的茶杯捧在手心取暖,「也唯独只对你。」
女人饶有趣味地打量了他两眼,似是在估量他是否是个适合交谈的对象,在鹤丸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开口了。
「她原来跟祖母生活在南海附近的小岛上,她祖母过世后才搬来帝都和她爸妈一起。她才这么点大的时候,」女人用手比了比,看着跟短刀们差不多高,「她的双亲出了车祸,都去世了。当时我们两家是邻居,自那以后她就一直由我们家照顾。」
「这些她都没有说过。」
「嗯,她挺讨厌跟别人谈起这事的。」女人停了停,又看了鹤丸一眼,「她特别怕别人离开她。我参军时她来送我,车子开动后她追在我们的军车后面一边哭一边喊‘姐姐’,那眼神像只被丢弃的小狗,看得人特别难过。」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因为你看上去太喜欢她了。」
从没被这么直白地戳穿,鹤丸摸了摸发烫的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咕哝着「有这么明显嘛」,见那女人没因此而笑他才掩着嘴唇咳嗽一声,「就算我不是人类也没关系?」
「人类的生命过于脆弱,生旅之中也是聚少离多。而付丧神的生命要比人类长久,如果是你的话,可以陪她很久很久吧。」
鹤丸国永对人类了解得并不多,作为武器而生的他,除了在墓穴中度过的漫长时日,现于人世时见过的多是杀戮与权谋,有人一生为了权力机关算尽,也有人舔血饮刀只为谋一条活路,尊卑贫贱在死后得上天一视同仁,埋于地下过不了几年都化成一堆白骨。人的生命对他来说真是很短。既然这样,那么陪那丫头走完这一生也不是难事吧,若注定她命中多别离,那拿他的长生来挣一挣她的命数也未尝不可。
矮矮的低空阴云层叠,帝都的外环道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穷冬腊月里,雪还在扑簌簌地下,夹在冷风里扑面而来,冻得审神者把脸又往围巾里缩了缩。行人道早上刚被扫过,没过多久又铺了一层白,即使政府放了春假,这么糟糕的天气里几乎没有人愿意出来闲逛,长长一条街上只有两道深深浅浅的脚印子。
「你再东张西望我就把你丢在这儿了。」审神者打着伞,把围巾扒开一条缝朝鹤丸道。
时空局今年大发善心,放了近乎半个月的春假,往年审神者一直跟隔壁的姐姐和她母亲一起过,今年姐姐带了男朋友回去,昨日他们一家启程南下,给过世的男主人扫墓。审神者去车站送完他们回家,在小区口撞见了被一群大妈们围着有说有笑的鹤丸,顿时起了一股无名之火,窝在房间里生了一晚上闷气,她觉得在现世越待越没意思,便一早收拾了行礼回本丸。
想到鹤丸,审神者的脑瓜仁又疼了起来。把付丧神带到现世对一般人来说是很耗费灵力的,她把鹤丸国永带出来本是想让他给自己干活,毕竟离开一年的空房子住起来多少是有些不方便的,哪知他到了现世后兴奋得跟只猴似的,整日闹得她鸡飞狗跳害她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灵力消耗反而不值一提。
比方说现在,眼看过了桥就要到公车站了,鹤丸忽然发现了什么两只眼睛变得亮晶晶的。
「主上,你闻闻,有没有闻到什么?!」
「什么都没闻到。」
「啊,都怪你围了这么厚的围巾。」他说着就要去扒她的厚织围巾。
审神者眼疾手快地捂住,蒲扇大的手套把她下半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快赶路啦!我快冻死了。」
手套围巾捂得太严实,导致鹤丸根本没听清她在讲什么,他将手里的行李箱推给了审神者,「我去去就来!」
说着一溜烟跑远了,气得审神者原地踢了一脚雪,「那个混蛋!不知道我有多冷吗!」
她在原地踱了几步,越想越气,姐姐交的男朋友她不喜欢,这几天又因为要看着鹤丸都没好好找姐姐说过话,好不容易的假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过去了,鬼天气还这么冷,围巾沾了她呼出的水汽变得湿漉漉的,黏在口鼻之间让她难受得很,审神者干脆扯了围巾,气哼哼地朝鹤丸消失的地方骂了一句,「笨蛋鹤丸!」
深吸一口冷气,审神者觉得肺里都要结冰渣了,与此同时一股冷香侵入脾腑,「这是梅花?那个园子还没拆掉啊……」
审神者在桥头不知等了多久,她感觉自己两条腿都快成冰棍了,她决定回去后要亲自跟长谷部说给鹤丸加半年份的耕田番,她后悔极了,早知如此根本就不该把他带出来,弄得自己一肚子气。
正当她想不管鹤丸转身自己走的时候,从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审神者回头,只见鹤丸国永用外套包了一裹什么东西,大声朝她喊着。
「这家伙在说什么?」审神者紧着眉等他跑近,准备好好训他一顿。哪知他跑来时一点没减速,拉着她就往前冲,她条件反射地抓住了行李箱的拖杆跟他一起跑。
「你跑什么!」
「后,后面,有个老头子追。」他大喘着气回答她,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应该已经跑了一段路了。
「老头子追怎么了?你又干了什么让人家追你?」
「我没干什么啊?啊,快跑快跑,他那条狗好凶!」
审神者被鹤丸拖着狂奔出三条街,才在一个公交车站旁停了下来。审神者本就穿得厚,跑起来特别吃力,手里还拉着个箱子,此时喘得像个破落的鼓风箱,而她看不懂人脸色的近侍还得意洋洋地给她炫耀他外衣里包的战利品——一大捆梅枝,花香馥郁,花色近雪。
「你就为了这?」
「是啊,以前一直不懂那些公子哥们为什么那么喜欢用梅香来熏情书,现在总算知道了,可真好闻,是不是啊主上!」他咧嘴笑得像个三岁小孩。
「你就为了这让我拖个几公斤的箱子被个糟老头子当贼打?头给我低下来!」
「唔。」他乖巧地弯下腰。
啪!一巴掌拍在鹤丸国永后脑勺,说不上痛,却终于让他收起了笑脸。他直起身子,比审神者高出一个头,从这角度看下去,她的脸红扑扑的,嘴里还不断有热气呼出来,眉头压得低低的,是真的生气了啊……鹤丸看着看着,她这么生气勃勃的样子,让他好想触碰她。此时她的脸颊一定跟刚煮熟的鸡蛋一样,又软又嫩又烫,红红的像熟透的蜜桃,稍稍一掐就会透出汁来,几缕栗色的发丝黏在她颊边,被她不耐地拨到耳后。
鹤丸抱着梅枝紧了紧手心,忍了下来,这时出手的话会让她更加暴躁的。
那天回去后鹤丸就感冒了。其实这很正常,他穿着件单毛衣跑出一身汗又在大寒天里待了那么久,正常人早就扛不住了,不过身为付丧神的身体比之人类要强健许多,本丸就从没有过刀剑生病的先例,是以审神者听到药研来汇报时多少有些吃惊。
「那这两天的近侍就由我来暂代了,大将。」
「好。」
「鹤丸先生我把他安排在手入室过夜了,大将要去看下吗?」
「不了,那是他活该,我可不想被传染。」
空调暖气把整个房间熏得暖烘烘的,审神者喝过药研送来的姜汤觉得喉头辣得很,药研随即又递上几颗梅子糖,「那我先回去了,大将今天也早点休息。」
是夜月明,晴空星淡,审神者捂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出了一身汗,到大半夜也没睡着,烦躁得很。她起身点了灯,到书桌前摊开公务文书,看了两行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反而更加焦躁。
「啊真是!真是个混蛋!」她把书重重地摔回案上,不知朝谁发着脾气。
一刻钟后,审神者在睡衣外套了件绒大衣,踩着双雪地鞋出了门。室外温差大,寒风一吹冷得她直打了个哆嗦,于是加快脚步朝刀剑们生活的部屋走去。
年假里刀剑们也几乎没有出阵,按药研那来的情报,这时里面应该就住了鹤丸一个病号。手入室的纸门上透着隐约的光,那是给鹤丸点的暖炉,熠熠地照亮了一角,审神者来之前还以为手入室这会儿肯定冷得跟停尸房一样呢。
她轻手轻脚地进门,回身把门关好,鹤丸睡在临时搬出来的一套被褥上,微黄的炉光打在他脸上,睫毛细茸茸地像丛暖色的雪。审神者在他旁边坐下,撩开他的额发摸了摸额头,的确是有些热度,不过幸好还不至于烫手,这个近侍好歹是她相处了两年多的,万一烧坏了脑子她还真有点不舍得,但这样说起来,他脑子本来就不太好使吧,身为一把老大年纪的刀,成天还这么捣蛋。
审神者鼻子里轻哼一身,确认他没事就准备回房了。刚要抽手,手腕被人握住了。
「再待一会儿。」鹤丸国永仍然闭着眼睛,似是眷恋她手心的温度,抓着她的手不肯放。
「多大的人了还撒什么娇,害不害臊。」
「但是主上害羞了呢。」
他笑眯眯地睁开眼,金色的眸子倒映着她彤红的脸,像两颗暖融融的琥珀,锁住了最珍贵的东西。
审神者别开脸嘴硬,「这里太热了,谁让他们把炭火烧这么旺,不知道容易引发火灾嘛!」
鹤丸看着她扬起的脖颈,柔软地曲线延伸进单薄的睡衣里,往下一看,裤子也是棉睡裤,鹤丸国永皱起眉,坐起身来就想把审神者往被窝里拖,被审神者用灵力压了回去。
「你怎么什么都没穿就出来了?」他语气一下子变了,「就不怕着凉么。」
「什么叫什么都没穿,这可是我最厚的外套!再说了,现在着凉了躺在这里的是你吧笨蛋。」
鹤丸国永没有说话,他就躺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好像在看什么宝贝,望着望着就笑了。审神者看他莫名笑起来的样子,腾地血气上涌,她这会儿觉得自己也要发烧了。
「你,你笑什么!别笑了,不准笑!」
「丫头。」
「不准叫我丫头!」
「我想把那些梅枝种到后山去,可以吗?」
「你会移栽么?」审神者满脸不信,「就你?」
「干了两年耕田番多少有些心得的嘛。」
「随你好了。」
随他好了的后果就是,审神者被鹤丸拉着做了两个月的苦力。植树什么的,只要在本丸灵力范围内,催化成长对审神者来说都不是事儿,可鹤丸偏就不肯,非得让她跟着他一棵一棵栽下去。审神者气得又罚了他一个月的耕田番,对自己那晚的承诺后悔极了。古言英雄难过美人关,真是不无道理,她怎么就意识不清地答应他来种树了。
2201年3月20日,晴。如果有穿越时空的力量,审神者一定要告诉那天的自己,不要赖床睡过头,不要磨磨蹭蹭拖到下午才去演练场,在意外发生后,不要被吓得动弹不得,至少,至少要做点什么。
那天,姐姐在演练场被同僚袭击了,袭击她的是现在国家某部队的军团长,是姐姐与她都惹不起的人。一番打斗过后,姐姐被那个女人割裂了灵脉,血呼呼地从肩胛流出来,看得审神者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手足无措地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无助地喊着姐姐,姐姐,眼泪收都收不住。
姐姐让审神者将她的付丧神送回去后,当晚直接住到了审神者的本丸。药研给她处理了伤口,就皮肉伤而言,并不严重,只是灵脉断裂带给她的打击,令她眼眸中最后一点火光都熄了。审神者口拙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宽慰她,曾经以为自己的灵力强,总算能帮上她一点,可到如今看,她与十年前那个软弱又卑怯的自己还是没什么两样,一无是处,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姐姐身后,被她保护在羽翼下。
她从没如此后悔过自己的无能。
第二天一早,审神者就跑去姐姐的房间,怕她想不开会做出什么傻事。结果姐姐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窗口,除了脸色苍白些,看不出什么异样。
「姐姐,起得这么早?」她尽量用轻松的语气来说话,仿佛这样就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嗯。」女人隔着窗捏了捏审神者的脸颊,眉目淡然,「这审神者我怕是做不久了,能不能请你最后帮我做件事?」
「好啊!姐姐你不要难过,不做审神者,姐姐做别的会更加厉害的!」她蹭着女人温热的掌心,用力地安慰。
「帮我布一个结界。」
姐姐让她在政府搜索演习的王点布一个结界,伪装成王点的样子。她要引那个袭击她的女人上钩,让那女人也尝尝被人踩在脚下伤害的味道。替换结界对审神者来说不是难事,就像换灯泡一样简单,她只担忧受伤的姐姐不敌那个女人。姐姐不让审神者待在结界里陪她,说她在那里只会碍事,让她施展不开。审神者软磨硬泡,她才答应让审神者守在结界外面,一出事审神者能马上赶过去。
2201年4月21日,阴转晴。饭后鹤丸一直待在厨房,也不知道他在捣鼓什么。审神者生理期刚结束,处理了一上午堆积起来的文件,午后在书桌上直犯困,她决定索性回房好好睡个午觉,被子昨天刚拿出去晒过,捂在身上干燥而柔软。审神者睡得很不安稳,她做了好多好多梦,梦里祖母与双亲的脸忽闪而过,一个个片段破碎地拥在一起,她想要醒来,却被拉沉进意识的深渊,直到鹤丸来叫醒她,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睡衣都湿透了。
「偷懒也不是这么个偷法啊主上,完全把整个下午都睡过去了。」鹤丸抱着她的头揉搓,「可真是吓到我了。」
「几点了?」审神者刚醒来,喉咙干涩,出声沙哑,意识反倒清醒得很。
「四点多了吧。我过来时刚到四点。」
「你拿了什么来?」床边矮桌上放了一个保温桶,是鹤丸方才带过来的。
「红豆汤哦。我弄了好久,」鹤丸松开审神者,过去拎起保温桶朝客厅走去,「快去洗脸,我给你舀出来凉会儿。」
鹤丸趁审神者漱洗,倒了一碗出来用嘴唇试了试温度,还好没有变凉。他第一次用保温桶这种东西,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有歌仙说得那么神奇。
「你上次往烛台切的柠檬水里挤芥末我还没忘,这不会又是什么黑暗料理吧。」审神者从房里出来,在沙发上坐下,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水珠。
鹤丸用手给她抹了抹,「要是难喝我加一周耕田番。」
「一个月。」
「那就一个月。」
审神者狐疑地看向鹤丸,「你洗心革面的日子还真是随意哪。」
她扫了眼白瓷碗里暗红的液体,总不太敢相信这玩意儿能喝,他怎么可能做得出那么正常的东西?而鹤丸眨巴着眼睛满脸期待地等着她动作,审神者眯了眯眼,突然按着鹤丸的肩膀把他推倒在沙发里,自己则跨坐在他腰上。
「我可记得本丸从没有人做过红豆汤这种东西,你怎么会做?」
「跟你家附近的主妇们讨教的。」
审神者想起先前鹤丸被五六个阿姨围着说笑的场景,「她们教你做这个?」
「我跟她说我女朋友生理痛痛得不得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她们就说了好多,还有红糖酸梅汤什么的,下次我试试。」鹤丸躺在沙发上一副任她摆布的模样,反叫她撒不起气来。傍晚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他白色的碎发上,染了一层橘黄,鹤丸看审神者陷入沉思的样子,像是根本没察觉到两人此刻的姿势有多暧昧,他坏心眼地顶了顶胯,害审神者一个重心不稳朝他怀里扑去,「噢噢,主上这么投怀送抱感谢我真是太热情啦!」
审神者挣扎着起来正想给他来一拳头,这时平野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看见两人的姿势一时有些脸红,但还是沉着地跟审神者汇报消息,「结界那边有异动,好像是隔壁的审神者大人已经到了。」
「可姐姐说她出发会跟我说一声的,她难不成想一个人去?不行。」审神者迅速从鹤丸身上爬下来,一边回房换衣服一边朝外吩咐道,「鹤丸,叫上歌仙和长谷部,准备一下出阵。」
审神者带着几个付丧神马不停蹄地赶往结界,她的心狂跳不止,内里有强烈的不安感在叫嚣。
「真的没问题吗?姐姐,我还是不太放心。」审神者抓着女人的衣摆,死死攥在手里,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
「没问题,我带了四把大太刀呢,不会有事的。」
「姐姐。」审神者还想说什么。
女人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止住了她的话,「我此去后,便再无别离。」说罢朝她身后的付丧神道,「鹤丸,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你家主上带回去!」
审神者被鹤丸拖离了结界。天色越来越暗,狂风呼啸,天上的云走得飞快,暗沉沉的灰黄一片,像块脏了的陈旧抹布。审神者守在结界外,凝神闭目用力感知着姐姐的气息,几个钟头下来已是满头大汗。鹤丸知道劝她也没用,就在她身边原地盘坐下来,时不时给她喂些水和饭团,只要是他喂过去的东西她都会下意识地吞咽下去,这令鹤丸舒心不少。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夜风越来越凉,月上中天,鹤丸怕审神者着凉干脆直接把她裹进怀里,一旁的长谷部和歌仙相互看了两眼,都没说什么。
忽然审神者猛地睁开了眼,悲泣地叫了一声「姐姐!」
鹤丸知道大事不好了。月光下审神者的脸色惨白得可怕,眼睛里布满血丝,挣开了鹤丸就要朝开始崩裂的结界跑去,被鹤丸一把拉了回去。
「姐姐,姐姐!姐姐被那个女人杀了!那个恶魔!混蛋!我要杀了她!」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踢着腿要从鹤丸怀里脱出去,为此她甚至一口咬上了鹤丸的手臂。
此刻她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有一股人类的灵压越来越近,带着鲜血的腥气。不远处有个女人提枪扫视四周,因有残余的结界阻挡她尚未察觉这里,但没有审神者灵力的维持,结界崩裂是迟早的事。
鹤丸用言灵缚住审神者的动作,把她推到长谷部怀里。早先被审神者拓过灵脉,又长时间在她身边受醇厚的灵力浸染,此时这把名为鹤丸国永的刀,所拥有的灵格已与一般审神者无二。
「你干什么!你竟敢对我用言灵!要造反么!我现在就把你刀解了信不信!」审神者大怒,睚眦欲裂地瞪着他,破口大骂,「快给我解开!你这混蛋,难道跟那女人是一伙的!不过一堆破铜烂铁,仰仗着我的力量才有今天,连个活物都算不上的东西!」
「丫头。」鹤丸伸手抚上审神者的面颊,抹干审神者的泪痕,却被她一口咬住拇指,力道之大瞬时就从她嘴里沁出血来。
「这还是你第一次亲我呢。」他一点不恼火,眼睛弯弯笑起,金色的瞳孔温柔得像夕阳下的光辉,他把手指从审神者口中抽出来,用言灵封住了她的嘴唇,沾着唾液的手指在她唇上抚过一道湿漉漉地痕迹,他的脸一点点凑近她,审神者厌恶地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他。
那个吻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没想到到这个时候,我还是拿你没办法。」她听到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丫头。」
仿似一声叹息。审神者倏然睁开眼,她只看到她的近侍,一身白衣在风中猎猎走向远方,没有回头。
审神者的言灵在回到主屋后解开了,长谷部和歌仙把她安顿在沙发上就退了出去,她像突然回到了父母离世那天的夜晚,变成了茫茫海上一座孤岛,她把下巴搁在屈起的膝盖上,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眼神定定地胶着在一点,没有言语。
案几上,静静放着一碗冷掉的红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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