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或许是因为平时像过年一样的日子太多,总觉得年味愈来愈淡,也就觉得过年不再那么让人兴奋和激动了。于是,内心总有一种怀旧心理,总是依恋幼时乡村那浓浓的年味……
上世纪七十年代,苏北的乡村,一过腊月二十,春节随之拉开了帷幕,年味也便渐渐地浓了起来。
那时候,乡镇还没有面粉厂,家家蒸馒头的面粉全靠石磨碾。
母亲总是提前把麦子在清水里浸泡一会儿,然后捞出来再在阳光下晾干,这样碾出的面粉便如雪花般又白又细。母亲在盛着“面引”(发酵后的面糊)的盆中,滴入稍许白酒,倒入温水,放进用细箩筛筛过的面粉,用力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和面,直到活成软硬适度的面团,才将面团封入塑料袋里,放到床上的被窝里。待面团完全发酵,渗入一点碱水,再在桌子上反复揉搓成柔韧的长条,用刀分割成一块块大小均匀的拳头大的小块,捏成凹字形状,放入豇豆、小枣或红糖作馅揉为圆状。母亲说,只有这样,蒸出的馒头才又大又白,吃起来才有味道。
小年一到,整个村庄便热闹了起来。
家乡的小年,是在腊月二十四这一天。每年的这天,家家都会忙碌个不停。清扫庭院、张贴灶王像、贴祭灶饼……到了晚上,家家还要举行祭送灶王仪式。听父亲说,每到小年,灶王爷就会来到人间,查看人间的善与恶,然后回到天庭向玉皇大帝报告,从而来决定来年各家的吉凶。人们为了让灶王爷能在玉帝面前多说好话,保佑全家人都能健康平安,便家家做上祭灶饼,供奉灶王爷,以此来堵住灶王爷的嘴。所以,家家的灶台便贴上灶王爷的画像,画像两边还要贴上“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的对联。
祭送灶王爷的仪式虽说简单,却是十分隆重。整个仪式中,小孩子是万万不可随便说笑的,否则,定会挨上父母亲的一顿臭骂。祭灶时,父辈们在灶王爷像前摆上酒、肉、祭灶饼等供品,跪在灶王爷的画前,恭恭敬敬地磕头,乞求灶王爷到玉帝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以求来年全家老少能健康平安,无病无灾。随后全家老少才能围坐在桌旁,吃着香喷喷的祭灶饼和一年难得吃几回的鸡鱼肉蛋。
年前的几天,对于大人们来说是忙碌的。男人们要杀猪宰羊、劈柴、磨面、置办年货。女人们在蒸完馒头、包子后还要做灯笼、剪窗花。而对于孩子来说,却是最快乐的时光。有的把猪尿泡吹得像气球一样举着乱跑,有的把一串串鱼泡放在脚下踩得“啪啪”地响,有的把鞭炮拴在自家的狗尾巴上,看那被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惊吓的狗怎样玩命地逃窜,或者把炮竹放在铁桶里燃放,看那被类似机关枪“哒哒哒”的声音受惊的鸡鸭是怎样扑棱着翅膀没命似地乱飞乱钻……
过年让一向平静而祥和的村庄热闹了起来,而集镇也便取消了惯例的赶集日天天逢起集来。天刚亮,集镇上已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各种菜摊占满了街道,来来往往的人流只能缓缓地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吆喝声、欢笑声、鞭炮声交杂在一起,人们即使面对面说话也听不清楚。此时的人们,都已省略了语言,相识的,不相识的,相视点头微微一笑,算是对对方节日的祝福……
大年三十,天还没亮,大人们便早早起床了。放完鞭炮,贴上大红的春联和漂亮的年画,吃完早饭,便忙着一年来最丰盛的午餐。幼时的我,总爱站在灶旁,看母亲炒肉、烧鱼、炸丸子……扑鼻的香气阵阵袭来,惹得我直流口水,常常忍不住,趁母亲不注意,伸手便去抓盛在盘子里的肉片或丸子。这时候,母亲总是轻轻地打我的手,故作生气地骂我“馋猫”。这一天,即使最严厉的父母对待自己顽皮的孩子也会宽容,平时经常吵打的夫妻也不再吵闹。辛苦忙碌一年了,在这喜气洋洋的节日,无论是穷是富,无论吃孬吃好,谁都想有一个好的心情。
下午,女人们忙着炒花生、瓜子,准备着大年初一打发那些拜年的孩子。男人们呢,难得女人们不再唠叨和吵闹,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下个小注,打打麻将、推推牌九、玩玩扑克。无论是输是赢,皆大欢喜。赢了,预示着新的一年财源旺盛;输了,输钱免灾,预示着新的一年全家老少健康平安,无病无灾。
天一擦黑,昏黄的煤油灯下,全家老少围被而坐,磕着花生、瓜子,一起守岁。那时候,家乡的乡村还很贫穷,也没通电,别说电视机,就连收音机也很稀罕,就别说能看上春节联欢晚会了。人们平日享受的精神食粮,仅仅是每月能看上一次露天电影和偶尔听听说书艺人的评书。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村里的小学校长从他在县城里当官的儿子那儿搬来了一台十七吋的黑白旧电视,人们才从此从春节联欢晚会上感受到精神上的快乐。好听的通俗歌曲、好笑的相声、小品,精彩的舞蹈……给父老乡亲带来欢声笑语的同时,也带来了他们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人们盼望着乡村能早日装上电灯、电话,像城市里的人那样衣食无忧,过上祥和、幸福的日子,更想拥有一台电视机,举家足不出户,能看上电影、听上戏剧、知道国内外每天发生的事……
吃罢年夜饭,男人们便纷纷挑着水桶,向村前唯一的那口老井跑去,争着去挑“富贵水”。据老人们说,第一个抢到“富贵水”的人,会在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大富大贵。至于“富贵水”起源于何时,已无从考证。自我记事起,家乡便有这个风俗。有一年除夕夜,八岁的我跟着父亲来到那口井旁,只见前面已排成很长很长的等着挑“富贵水”的队伍。子夜时分一到,当排在第一的那个小伙子得意洋洋地点燃鞭炮后从井里提上第一桶“富贵水”时,我急了,连忙跑到他的水桶边,低下头去,不顾水的冰凉,张口就是一气猛饮,然后蹦跳着高喊:“我抢到富贵水了!我抢到富贵水了!”逗得在场的人全都哈哈大笑。那个本来第一个抢到“富贵水”的小伙子气得面色苍白,哭笑不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父亲表面上绷着脸儿骂了我一通,可一到家里,第一次在我母亲面前着实将我夸赞了一回。母亲听了,笑得连眼泪也流了出来……
大年初一,是孩子们最快乐的一天。一睁眼,便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到父母亲的面前,“咚咚咚”地磕三个响头,向父母亲要过压岁钱,便飞一般地跑出门去,挨家挨户去磕头拜年。有的给一把瓜子,有的给一把花生,有时还能拜来几个5分的硬币。水过地皮湿,没有一家头是白磕的。一圈儿下来,衣服的几个口袋都满满的,急急地跑回家,将衣袋掏空,又跑了出去……
初一的早餐和午餐,向来是吃饺子的。包饺子时,家家都有包“吉祥钱”的习俗。即把一个5分钱的硬币,包在饺子里,最后看看全家谁能吃到这个钱。别人家谁吃着“吉祥钱”我不知道,可我家年年初一的“吉祥钱”大都是我吃着。因为在母亲包这个“吉祥钱”时,我记住了这个包着“吉祥钱”饺子所放的位置,然后偷偷地把这个饺子掐上花边作为记号。盛水饺时,我便专注地寻找着这个饺子。有一年,我怎么找也找不到这个饺子,水饺吃完了,全家人谁也没有吃到。原来,这个包着“吉祥钱”的饺子被煮破了,“吉祥钱”沉在了锅底。
从正月初三开始,便是跟着父母亲走亲戚的时间了。去姑母家,去姨母家,去舅舅家……磕个头,拜个年,回来时自然少不了带回几个红包。
正月十五元宵节自然要热闹一番的,家家户户的门边挂上了红灯笼。吃元宵是必不可少的,只是那时的元宵是米面做皮,红糖作馅。出锅的元宵黏黏的,外凉内热,须是慢慢地吃,否则会被烫着。可幼时的我总是囫囵吞枣,一口吞下,每一次都被烫得我直翻白眼。有一回,还烫伤了喉咙,几天吃不下饭。
元宵节的晚上是最热闹的时候。月明星稀,红灯闪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朵朵烟花在天空五彩缤纷般绽放。学校的操场上,每年总要举行各村文艺汇演的。一时,锣鼓喧天,像那些跑旱船、踩高跷、舞狮子等节目,使节日的气氛愈加浓郁。
正月十五一过,乡村便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可一到农历二月初二,乡村便会再度热闹起来。
在我的家乡苏北,有这样一个风俗,在农历二月初二这天早晨,家家户户早起,扫净门前的尘土后,便用铁锹端着锅灶灰在院落里画两个大大的圆圈,随后放上一把大米或麦子,名曰“粮囤”,以此期冀今年能五谷丰收,粮食满囤。而每一个孩子则会在这一天纷纷到集镇上去剃头,正如家乡的童谣所唱:“二月二,龙抬头,家家孩子剃光头……”
二月二的晚上自然还是孩子的天下,燃放鞭炮和烟花,挂上红灯笼,然后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跑到村前的田野,欢叫着,嬉闹着,将点燃的火把一次又一次抛向漆黑的天空……父母亲把正月里款待亲戚后剩下的鱼肉全部拿出,让孩子们再一次解解口馋。
此后,勤劳质朴的父老乡亲依旧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下一个春节的来临……
如今,昔日贫穷的乡村已彻底改变了模样,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像昔日过年那样的日子已属平常,很多人吃腻了油腻的肉类,反而想吃一吃当年的玉米窝头,喝上一碗五谷杂粮熬成的稀粥。每当春节来临之际,奔波于家乡与异乡之间的人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兴奋的心情不是过年,仅仅是和家人短暂的团聚和一年来在外打工挣下的几万元钱。孩子们已不再稀罕可口的饭菜、漂亮的新衣以及村外快乐的游戏,而是想着怎样在抖音或直播间秀一秀自己的才艺以引起更多粉丝的关注,唯一不变的只是想着怎样变着法儿让作为长辈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多给些压岁钱,想着该用怎样的拜年语言或表情包来打动姑母、姨母、外公、外婆、舅舅们发个大红包。人们已淡漠小年、正月十五及二月二这些节日的存在,一些过年的传统民俗已名存实亡,过年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点缀,以致人们感到曾经浓郁的年味越来越淡。回忆昔日过年的情景,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依恋。这种依恋,是缘于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怀旧心境,还是缘于盛世之年诸多春节元素的消逝,是缘于曾经温馨而快乐的年味变成了另外一种“年味”,还是……到底是缘于什么,我一时却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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