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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一声笑【连载故事   第十部    一剑霜寒】

沧海一声笑【连载故事   第十部    一剑霜寒】

作者: 雷伊小柯北 | 来源:发表于2022-08-15 20:18 被阅读0次

第八十四章    兵不厌诈

听了檀四的话,梁渠放下试图拽檀九的手,迈步走向大帐。

他是信檀四的,或者说,他信的是檀四背后那人。

当梁渠跨入大帐,映入眼帘的一幕,令他的神经为之一紧,倏尔又放松下来。

大帐之内,北戎首领屠盂,紧紧牵着公主的手,二人的身前立着一人,黑衣肃杀,手中长剑寒光泠冽。那人的脸上,还涂着脂粉,看面貌是个俊俏的丫头,眼神中却透着冷峻的光。三人身后,列着十数个羽卫和屠盂的侍卫。

在他们对面,十数悍勇之北戎人,围拱着居中一人。

两边的形势,眼见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索菇头领,今日是屠盂大头领与细辛公主大婚典礼。从私来论,您是大头领的亲叔父,从公而论,您是北戎的部属头领,也是大头领最为倚重的勇将。您今天能来参加大典,大头领想来十分欣慰。只是眼下,不知您这是何意?”

梁渠朝着那被围拱在中间的人抱拳一揖,慢慢道来。

大帐内众人见到梁渠进来,停了动作,互相对峙着。及至听见他这一番话,那名叫索菇的头领,拨开身边诸将,走近梁渠,此人,正是北戎一分为三后带领诸将踞守极北的那位前任大头领的异母兄弟。

“哈哈哈!梁大人说笑了。今日屠盂大婚,却遭刺客来袭,显见这桩亲事不被神灵所护佑。我北戎人天性直率,不如大梁人奸诈狡猾。若婚礼大典还要继续进行,恐怕是对神灵的忤逆。失去神灵庇佑,我北戎子孙后代还如何在这广袤的大地上生存?!”

索菇这话,透着浓浓的挑唆之意。

北戎人居无定址,因其多蓄牛马牲畜,逐水草而生。严冬时节多近山林,以为畋猎。经济文化落后之下,百姓和头领之人,便对神灵之说多所依赖,普通百姓用以自我麻痹,头领之人则用以愚弄百姓以求稳固其统治。

索菇此话若是放在大典之上说出来,对和亲之事的破坏性,恐怕尤胜帐外那批刺客所造成的后果。

梁渠此来,一则是为了和亲大事,另一则,还想借机收服索菇。他原意是想先探探索菇的底,再行对策。此刻索菇的一番话,倒叫他立时定了主意。

梁渠性子温和,虽说为将多年,但一直都不是个尚武的人。那索菇的话,听来十分刺耳,梁渠却依然耐着性子,慢声慢语,

“索菇头领请慎言。北戎与大梁争战多年,百姓多所苦累。如今陛下不计前嫌慨然应允屠盂大头领的和亲请求,便是利国利民的千秋大计。依索菇头领所言,难道要终止和亲,再起战事,而后战火连绵百姓流离失所,这才是神灵所乐见的吗?!”

“梁大人,别忘了今日是你踩在我北戎的土地上!说什么做什么,还请三思!”

那索菇本就身形壮猛,这一嗓子声色俱厉,吼得大帐的顶子都似乎晃了一晃。他身边诸将也分列站开,暗暗对梁渠几人形成了围拢之势。

梁渠微微眯眼看看索菇,丝毫没有感受到大帐内的威压之气。

他抬手轻轻理了理衣袖,为着大典而制的锦袍算不上豪奢极侈,却也足够华贵,毕竟,他代表着天子,来主持这件大事。

继而,他端端站定在索菇面前,眼神平静,盯着索菇双眼,淡淡道,

“索菇头领,前几年,也就是大梁天历十八年漠北之事,不知您可还有记忆?!在下倒是还记得那么一点,毕竟,当时我独自一人,在漠北城头的箭楼里,向着城头下数十万的北戎兵马,传过话。”

梁渠慢悠悠一句句道来,语气平和得像是哄孩子睡觉的声音。

他对面的索菇,听着梁渠的话,眼神一点点在变化,起初是威压,慢慢转而惊疑,再转,现出了一丝恐惧。

“漠北……箭楼……是你?!”

“呵呵,看来索菇头领的记性不是很好,那么,在下就勉为其难地再做一次提醒。那一日,北戎陈兵漠北城下,梁某独自一人,大开城门,迎候诸位……”

“你……你……奸诈恶毒之徒……”

“索菇头领此言差矣。若不是北戎野心蓬勃受人蛊惑陈兵漠北,又怎会中计,惨遭落败?!你如今不但不反思己过,还将一切推给大梁?!大头领故去,你原该尽心辅佐屠盂头领造福北戎,却釜底抽薪将所有得力之人拐走。屠盂头领与大梁结亲你又从中阻挠破坏,还派刺客前来?!索菇,当年漠北城下,北戎十五万人我梁某亦不曾放在眼里,何况如今区区几百人?!当年你侥幸脱逃,而今,怕是要埋骨此间!”

梁渠身形单薄,脸膛又黑。这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那索菇愈听愈呆,到最后竟然有些抖抖索索似站立不稳,他身边几个属将看见,赶紧扶他坐在大帐华丽的毡毯上。

梁渠趁机朝公主身前那黑衣人使个眼色,黑衣人迅捷无伦地一把将索菇扯过来丢在自己这边,长剑压在索菇的项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屠盂大头领和索菇的属将都吃了一惊。梁渠此时,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十九,多谢了。”

“嘿嘿,梁大人客气。”

那个梳着繁复发式涂脂抹粉的使女,对着梁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来。

梁渠看见那张脸,心里一阵恶寒。妖孽啊!他暗暗道。


第八十五章    所谓砺剑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来得早来得寒。

极西极北的雪原上,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四五天。那些原本扎在雪地中的毡帐,被雪遮去了大半,只露出半截覆着厚厚一层积雪的尖顶。有些不结实的,已经倒塌成一堆,掩在积雪之下。

四野之中,唯有呼啸嘶吼的风声,夹杂着一两声破碎的狼嚎,更显空旷。

那些北戎人的尸骨,遭狼群啮食几次之后便所剩无几,又经了这几天的大雪,早已踪迹不见。

李七雪趁着落雪之初,将所有毡帐里的可用木柴和马肉等等食物尽皆归拢在自己所居的大帐备用。

夜色降临,雪声簌簌,毡帐内火盆燃得正旺,火盆上方悬吊着的一只铜壶里水声沸然,一旁毡毯的矮几上,墩着一盘剁成大块的马肉。

雪下了五天了,每天清早和傍晚,他都要去处理帐顶的积雪。

起初,帐外的积雪只没过脚踝,再后来便没过了膝盖,再后来,到了齐腰深,所幸这些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夜里,远处的狼群常常会来叨扰。狼群之间,似乎也在传递着信息。起初是一群群来啃北戎人的尸体,后来只剩了骨头没什么嚼头,它们便开始对毡帐内的活人产生了兴趣。

然而,帐内的两个活人,对狼群完全无感。

一个沉沉睡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另一个平素饮食极为挑剔。据说,狼肉吃起来有点酸。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喜欢拈酸吃醋的人,故而对狼肉没什么想法。

所以,当夜色中亮起一盏盏绿油油的幽光,李七雪便把白天吃剩的骨头捏成渣子一把撒出去,那些绿光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雪地中。

次日一早,他出去清理帐顶积雪,隐隐约约能看见毡帐外不远处雪地中若隐若现的狼腿儿狼鼻子狼耳朵之类。他往往依此来判断昨夜的雪下得大不大。若是埋得厉害了,说明雪下的极大,若是露得多,说明雪下的小。

“又是一顿饱餐!”

他感慨着,清理完积雪之后,回到毡帐。今夜不用管了,昨夜死的那一拨够今夜来的吃了。

“你看,这极北之地的狼群我都清理了两拨了,你还不醒来,难道要我把这里的狼都清理了?!”

他喃喃埋怨着,手底下却是轻轻理过那人耳畔散乱的发丝。

安静躺在兽皮褥子里的那位,神色坦然,看上去是睡的真沉。

昨日午后,李七雪行完针,发现阿烟的体温已经开始回暖,大约就在这一两天,应是会醒了。

两人待在这寂寥的荒原上,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没有人干扰,自在随意,唯一的缺憾便是,阿烟始终睡着,他只能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对她说话。

“假使你没有这样睡着,便是同你一辈子生活在这里,我也是愿意的。”

他将她冰冷的手捂在自己手心,眼神沉沉望着她。

“你呀,什么时候才能爱惜自己一点,世间事皆有定数,又岂是你一己之力能够扛下的。”

那睡着的人毫无反应,微翘的嘴角似乎在表达一种不屑回答的意思。

帐外,依旧飞雪连天四野苍茫。

……

漠北,凤鸣关。

檀老大受命来到漠北已有多日。

他将主人临走前留给他的那几页纸,已经烂熟于胸。那并不是什么韬略之类,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主人说的是,参照着带一带柳华。

柳华是柳家的嫡子,今年刚刚十六岁。柳华母亲早逝,长姐入宫,父亲续弦肖氏,生有二子一女。柳华的父亲,因着女儿入宫,得了一个闲散的敬慎侯封赐。

按说,柳家这爵位,自然该由柳华这位嫡长子将来承袭,可是那肖氏,仗着自己家如今的气势,眼看着便要将柳华逐出门去了,柳华的父亲又是个软耳根,一味只知和稀泥,对于自己那个儿子也不甚在意。

宫里的柳贤妃眼看着兄弟受气又无可如何,好不容易盼来个儿子,这才有了底气,向陛下吹了吹枕边风。原想着自己母凭子贵借机为兄弟谋个好的出路,不曾想陛下答应的爽快,一纸诏书将柳华赶去了漠北。柳贤妃觉得自己弄巧成拙害了兄弟,却又不敢再去陛下面前提。那位陛下的脾气,她是清楚的,自己还没到那么重要的位置,在那位的心里,哪怕自己为他生了个儿子。

柳华到了漠北,见了莫将军,莫将军将他直接派去凤鸣关做了守关巡营的士卒。

凤鸣关在漠北以北,秋八月后,冬天便到了。

柳华每日除了巡营和在关下当值,空闲的时间,另有一人单独对他进行着更严苛的教导。

教导柳华的不是别人,正是檀老大。

这一日,柳华在关下当完值,径直来找檀老大,稚嫩的脸上有隐隐的怒气。

“先生,您为何将那人放了?那人明显有问题。”

“哦?什么问题?”

“那人说的是世居稷州,要出关寻亲,可是他却是南地口音。”

“那又怎样,许是南地待久了,祖籍稷州。”

“那人说自己是常往边地做生意的,可是口齿含混,连最基本的数数之法也说不清,生意人精于算计,哪有这样的。”

“又如何?”

“先生,最近几天的值守中,已经发现了多起这样的事情,只是经我碰见的便不下数十人,这些人分明都是有问题的,您却将他们统统放出关去。我不明白。”

“然后呢?”

“大梁的和亲使团先前才出关去,这些人便络绎不绝紧跟其后。先生,若然这些人于大梁不利,和亲使团出了事,先生又当如何?”

“少年,你可知我为何要放你在此?”

“磨练我,您是觉得我出身侯门,怕我吃不了苦。磨砺,当然要从普通士卒做起。”

“当然,古语云,宝剑锋从磨砺出,没有经过淬炼是无法成器的,这磨砺,不单只针对你。如你所见,最近几天陆续出关的人是有问题的,但是我们依然要放他们出关,为什么?”

“您是故意放他们去追和亲使团?!这太过冒险了!”

“看似兵行险招,你又怎知不是诱敌之计?!”

“可是和亲使团的卫队,不过是羽卫,他们行吗?”

“我刚刚说了,这磨砺不单只针对你,若他们败了,留他们何用?若他们能胜,又何须你我担忧?!”

“可他们也都是大梁的血性男儿!”

“那就更不用担忧了。”

“可他们也是有父母家人的。”

“慈不领兵!你须记着这话!”


第八十六章    总瓢把子

和亲大典顺利完成,大梁和北戎展开了一段新的关系。

索菇被单独关押起来,屠盂派了重兵把守。

跟随索菇前来贺喜的属将们也被集中关在一处,等着大梁使节回去后禀报朝廷再行发落。

那位号称北戎第一智者的乌头将军,被索菇三言两语就卖了个彻底。屠盂新任头领之位,做了个杀鸡儆猴,竟然将乌头推出去砍了完事。

据说,那乌头被擒住之时,屠盂尚在犹豫。那位代表大梁天子的使者梁渠梁大人言辞恳切地劝过屠盂头领,说什么乌头将军智谋过人,此次大典的计谋甚妙,若不是那些请来的刺客不给力,大头领恐怕此刻性命堪忧。此等谋略,堪比先哲,还望大头领能劝服乌头弃暗投明,以图后用。屠盂不听便罢,听了梁渠这一番劝阻,喝令卫士,将乌头直接处斩了。

可怜,那个自诩聪明意图玩弄权谋的乌头,到头来恐怕也没搞清楚什么是权谋就真落得个无头的下场。

当梁渠忙着为北戎的将来出谋划策的时候,另一座不起眼的毡帐内,檀四几人正在给伤口换药。

呼家兄弟守在帐外,帐内是檀四几人。

“四哥,你不是一向轻功了得,怎的叫人给腿上拉一道口子?”

十九一张俊脸洗去了妆容,倒看着精神多了,他发出了十分认真的一问。

“……”

“噗……”

檀四无语,檀九憋笑。

“要是二哥在,大概那些刺客连他的衣角也碰不到。”

十三一边给檀四的腿上换药,一边说出这样诚恳的一句。

“……”

“噗……哈哈哈!”

檀四揉了揉心口,像是有些内伤的意思。檀九终于没憋住,大笑出声。

十三和十九对望一眼,很有些茫然。

半晌之后,檀九制住了狂笑,檀四狠狠剜他一眼,慢悠悠开了腔。

“二哥……我就见过一面,他倒是指导过我两招剑法,今日若不是那两招应急,我和老九……就难说了。老九,你一直醉心剑法,往后有机会见到二哥,记得跟他求教,他若能指导你一招半式的,足够你与李先生过上几招,不至于一招落败。”

檀四的语气听着有些认真,檀九来了兴趣,顾不得回味檀四话中的奚落之意,追问道,

“四哥,咱们这些人,虽说各有各的过往,但也常见。老大已经神龙见首不见尾了,怎的二哥比老大还神秘?!”

“老九,二哥是主人从老家的园子里带出来的。老三和老五常年在园子,对二哥也不甚了解,更莫说你我了。我们只需记得,二哥同我们一样,追随的是同一个人。那个人,为了天下苍生,什么都愿意去做,敢去做!”

檀四这一番话,倒是踏踏实实的真挚。

……

漠北,烟霞居,后院小厅。

檀老大与一人对面而坐。

那人三十四五年纪,肤色莹透白皙,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两道剑眉斜飞入鬓。鸦青长衫玄色腰带,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上端正别着一支乌木簪。

“小二,这一趟南去,可有眉目了?”

“尚可。”

“北去的人确认了?”

“尚未。”

“山家……?”

“我去了君县的东口山。”

“东口山?那不是盖……?”

“自从盖复山继承了泷源剑宗,数十年来纵横江湖久无对手,泷源剑宗因此日渐昌盛门徒广增,盖复山赫然已是绿林道上的总瓢把子了。据说,大梁南南北北的绿林大盗,逢年过节前往东口山拜谒盖复山已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盖复山倒是坦然受之毫无愧怍。”

“盖复山早年行事也算豪侠,不想……可惜!”

“大哥与他有旧?”

“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听说泷源剑宗修习剑术,盖复山的剑法更是超凡入圣。”

“小二,你说起这个,我倒是也有耳闻。二弟你也是研习剑法,盖复山倘若真与北去的人有关联,恐怕难免一战。”

“大哥,你似乎对这盖复山颇有些在意。”

“二弟有所不知,泷源剑宗门徒数千,如今,盖复山又担着绿林总瓢把子的名头,若然真对百姓不利,此事绝难善了。但凡争斗,百姓必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那山家亦非善类,此事,还须主人回来再做计较。”

“主人还没消息?!”

“总在这几天了。老四他们也快回来了。”

“他们闲散太久,那些刺客太弱了,太弱了。”

“呵呵,四弟好说,那几个还小,没经过几场仗,够他们折腾的。”

……

当烟霞居的侍卫们在各处热切地期盼着他们的主人回来时,他们的主人,似乎真的感应到了这种期盼,悠悠醒转了。

“咦!怎的住帐篷了?!”

“阿烟,我们来看雪,你困了,我就扎了这顶帐篷,给你歇息。”

“厉害,都会整帐篷了。哎呦,那马肉不错哈!”

“你莫乱动,我给你拿。”

“好,谢啦。”

……


第八十七章    泷源剑宗

李七雪二人回来之时,已是九月初三,北地天寒,四野冰封。

檀大在凤鸣关等到了他的主人,三人在凤鸣关的营帐里,围炉夜话。

“小二回去了?也不等等我。”

“老人家过几天忌日,小二回去准备了。”

“忘了这事儿了,我原本该回去一趟的,眼下事多,只有等以后了。”

“小二这次去查了一个江湖门派,泷源剑宗。”

“哦,听起来很厉害嘛,可是我们跟江湖宗派一向无交集,他们大都远离朝野不会对社会造成大的动荡,小二查出了什么?”

“此去北戎的人,似乎与他们有些关联。”

“哦……对了,老四那边可有消息?怎的还有江湖人去了?”

“老四他们应该也就这几天了,人是我看着放出去的,问题不大。只是这些人明面上与山家毫无瓜葛,却牵到了泷源剑宗。”

“泷源剑宗的宗主,你是见过的,莫不是没留意罢?!”

一边闲闲啜茶的李七雪,插了这么一句,望着的,是他身边的那人。

那人盘腿在一个厚实的蒲团上,听见这话,看了李七雪一眼,木然问,

“谁?我?”

李七雪握着茶盏,眉头轻蹙了一下,

“你在谷中学医的那段时间,谷中来过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腰悬长剑,头戴高冠的,你当时流着口水,说人家年轻时定然是一等一的帅什么的,怎么,这就忘了?!”

“有这事?”

她认真地一脸茫然。

“泷源剑宗的宗主盖复山,三十年前崛起绿林,数十年来纵横江湖无有敌手,泷源剑宗也由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小门派成了大梁绿林道的魁首。”

“你跟他很熟?怎么知道这么多?”

“一般,绿林道十年会有一次比武大会,恰巧丹泽谷还有点名望,我的医术也还过得去,有幸在十年前的比武大会上作过他的座上宾,说过几句话。这些年,他又来过几次谷中,大抵如此了。”

“哟,那就不止是泛泛之交了,还颇有些熟悉。”

“听说泷源剑宗开山立派已近百年,前几十年一直都是潜心修习剑术,少有弟子在江湖行走。声名大噪也仅是当今这位宗主继位之后的事情。”

檀大饮了一口茶,带着询问的目光望向李七雪,说出了檀二了解到的情况。

“这位盖大侠,看来很想有一番作为?!”

“泷源剑宗是盖家先祖所创,盖复山是上一代宗主的外室所生……”

“?!”

?!”

听到外室二字,檀大和他的主人不约而同露出惊疑中带那么点不屑的眼神,齐齐看向李七雪。

李七雪好似并未接收到这二人灼灼的眼神,稍顿一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了下去。

“咳咳,盖复山二十多岁才被接上东口山,那时他的母亲已经过世。泷源剑宗的宗主继承人是盖复山同父异母的兄长,盖复山自己说过,那位兄长对他还算照顾。只是不知为何,没几年那位继承人突然染了恶疾一命呜呼。老宗主年事已迈,伤痛之下,也一病不起,将剑宗的大小事务交由盖复山打理。老爷子就这样时好时坏扛了几年,这期间,盖复山离开宗门出外游历过两年。再回来时,一套泷源剑法出神入化,在武林大会中一举夺魁,从而顺理成章成了泷源剑宗的继承人……”

“厉害!厉害!难不成是他游历中遭人暗算跌落悬崖习得神功?!”

“咳咳!”

这次,是檀大低头轻咳,他的主人看他一眼,猜测他可能是听到那盖复山武功了得太过吃惊被茶汤呛到了。

“那盖复山虽然可能武艺比你强一些,但你是帅才,他给你提鞋都不配,你紧张些什么?!”

“阿烟,故事还要听吗?”

出声打断的是李七雪,他眼神亮晶晶,似乎对于讲故事很有些兴致。

“好啊,你继续。”

“盖复山继承宗主之位后,泷源剑宗开始发展产业,并且在大梁的许多地方开设了镖局。”

“那些大家士族会排队抢着找他们。”

“对。泷源剑宗的名头就是最好的招牌。所以,他便时常与丹泽谷有往来,毕竟身在江湖难免磕磕碰碰。只是盖复山一向做事沉稳,并不以身份和威望压人。”

“他见过这个?”

李七雪看见她自衣领里翻出那块暖玉佩,当着檀大的面。

檀大的目光一直都在望着自己手中的茶盏,似乎陷入了沉思,好像并没有看见主人拿了什么东西给李七雪看。

“没。”

她问出这句话,李七雪愣了一下。

“哦。”

檀大似乎悄无声息舒了一口气。

……


第八十八章    涉足江湖

九月初九,檀大带着两坛解忧,跟着他的主人,往凤鸣关外,祭奠凤二小姐。

凤二小姐长眠之地,便是在凤鸣关外,靠北边有一处冷峻的山峰,不甚高,与如今的凤鸣关遥遥相对。

在南边还有一处小丘,是苏景的葬地。苏景临走前说,想和妻子埋在一处,当龙馗将他这遗愿报给那位陛下时,被直接驳回,却允了他可以葬在凤鸣关外离凤二小姐百里之外的地方。对于苏景,想必宫里那位有永远无法释怀的怨念。

檀大看着他的主人将一坛解忧倾洒在冷硬的雪地上,他肃然跪下去,对着天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凤家有你,凤二小姐也可安心了。”

“希望小姐下辈子托生个普通人家,寻一个贩夫走卒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呵,愿望总是美好的,但愿她能拥有平凡的幸福。小二跟盖复山交过手了?!”

“是的。小二的脾气您也知道,盖复山恐怕现在心里有一百个疑问在抓心挠肝。”

“找到了?!如果盖复山真的有问题,那就好说,如果盖复山如外界传言,是个真英雄大豪杰……”

“小二的仇家……”

“小二的外祖父说过,如果将来碰到与他剑法相似之人,便是他灭族的仇家……具体,我到的时候老人家已经过世了,小二又不是个健谈的人,能说出来这么一点信息,已经很难了。”

“泷源剑宗开宗立派近百年,剑法应该是一脉相承的,如果真如老人家所言,那岂不是盖家先祖创立泷源剑宗之时就已经与小二的家族有怨。”

“也不是没可能,灭族之仇……不会这么巧吧……”

“您也怀疑与那件事有关?”

“你也看到了,李七雪说是盖复山并没有见过暖玉佩,如果这样的话,盖复山结交丹泽谷就单纯只是医药上的需要。”

“对了,您没回来前,老六说是查到重要线索,要亲来漠北禀报,估计这一两天就到了。”

“好,最坏不过是山家和盖家有勾结,若只是私人恩怨都好说,但为祸大梁戕害百姓,就不是可以宽恕的了。即算山家真的出身丹泽谷,李七雪也护不了。”

“您打发他去岔口村给那些村民义诊……”

“闲着也是闲着,他再怎么着也是个大夫,出诊是他的本份。谁也没规定他不能给普通百姓诊病。柳华怎样了?”

“柳华倒是孺子可教,只是,比肖儒心更硬,手更狠。怕只怕将来行差踏错……”

“才华是很重要,但人品更重要。交给你,我是放心的。我给你的那几页纸,你让他明白,铭刻于心。”

“您说,那是上古一位将军,不过我之前跟着二小姐的时候,也读过不少史上名将的轶事,却从未听闻过这么一位将军……”

“他……是我很敬佩的名将,外戚里面的另类,墓地很普通,就在他曾追随的那位帝王陵旁。但他的赫赫战功却是光辉耀眼彪炳史册,柳华,值得学的。”

……

九月十二,檀六到了漠北。

李七雪去了将军府,莫华前天在校场与将官们比划,一时兴起玩的嗨失了手,伤了筋骨,李七雪这几天都要去给诊治。

烟霞居,檀大和檀六,还有他家主人,在后院小厅议事。

“山家有个奇怪的事情。”

檀六皱着眉头开口,

“我沿着素水细细查探了一番,总算摸到点线头。山家这许多年来隐世不出,而且人丁单薄,并非真的单薄,而是,山家所有出生的女子,出生后均被送养他

人,只留男丁,男丁倒真是少。那些送养的女儿,永远与山家切断了联系。”

“既是切断了联系,宦娘的伯父又如何得知,从而能在大婚时请了山家的人?!定然是有联系的,只是做成外人看来切断联系的假象。搞这么复杂,为的什么?”

“布局?!不管是战场还是商场,朝堂抑或乡野,世家大族都擅长布局谋篇。远的不说,近的比如肖儒,当年不过是肖家家主随意撒出去的棋子,不成想歪打正着。这山家隐于乡野,却悄无声息布了一盘只赢不输的棋局。”

“泷源剑宗听过没?”

烟霞居的主人歪头问檀六,

“泷源剑宗,不就是那个镖局遍天下的剑派么?!”

“山希最近还在东海?”

“离开了,老七跟着,前些日子说是往西走了,看样子是要经南瑞回去。算起来,应该到君县附近了。”

“东口山。”

“看来还真的有可能。只是,既然和山家有关联,为何还要结交丹泽谷?”

“大概是之前并不知道。山希也是近一年才露面。”

“嗯,等老四回来问问北边刺客的情况,最好能有活口。老七的信发回上都还是漠北?”

“上次约定了,说过我要来漠北,往后的信是发往这里的。”

“嗯,好。”

……

九月十四,和亲使团回到了漠北,凤鸣关外,莫将军亲自摆队迎接。

将军府内,梁渠粗略向莫将军和烟霞居主人讲述了和亲大典之事,好在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没出现什么岔子,也算圆满。索菇之事,等回到上都,再向陛下详禀。是否要出兵西戎,也须得陛下定夺。

漠北烟霞居,廖辰安排厨下给檀四几人精心准备饭食,檀大和檀四几人,此刻正在前院偏厅闲谈。

“二哥来过了?怎的不多待几天,我还准备问问这次的事情。那些刺客里头,倒还真是有几个能人。”

檀四的伤已经恢复大半,脸上又是那种熟悉的假笑。

“小二回园子给老爷子准备祭日的事情了。这次的刺客武功路数不尽相同?”

“一群乌合之众,也想坏事!”

檀九胸前的伤还没好利索,似乎心里对那些刺客还有怨气。

“至少是四五个不同的路数,有些尚可,有些较弱,像是凑数的,内中也有几个高手,过招很过瘾。”

“老四,泷源剑宗的招式你见过没?你家里应当与泷源剑宗相熟的吧?”

“呵呵,大哥你也知道,我出来几十年了,泷源剑宗的名头知道,招式么,还真没见过。怎么,大哥怀疑是泷源剑宗搞事?”

“小二查出来北去的刺客与泷源剑宗有关联。老七跟着山家那小子,说是正好经过君县。凡事过于巧合,就不能单纯当巧合来看了。”

“咱们那位怎么说?”

“咱们那位,看上去只想认认真真做个商人,可行事的风格跟那些江湖豪客无甚不同,大约这次,是真的要涉足江湖了。如果山家和泷源剑宗有关联,且……牵涉到李先生,她不会手软的。”

……

李七雪连日来充分尽了一个医者的职责,今日梁渠等人回来,他才幸免于被安排差事,清闲地在后院倚窗看雪。

她回来的时候,夜色已起,李七雪手撑着额头,盘腿坐在一个厚实的棉墩子上,似是睡着了。

他的长发流泻在肩上,白衣素净。

这人啊,坐在这里就是一幅风景,她在心里微微感叹。

她不想惊醒他,轻手轻脚挪过去,跪坐在他面前,身体前倾脑袋侧转努力去看李七雪微微低垂的眼眉。

还真是好看,一把年纪了还可以保持这个状态,不老童颜简直是反人类操作。

她在心里默默怨念着羡慕着喜欢着,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飘过李七雪的鼻尖。

“才回来!”

她被李七雪突然抬起的一只手揽入怀中,伴随着那人浅浅的埋怨。

“怎么瞌睡这么轻?”

“我在等你,阿烟!”

“哦,谢谢啊!”

……


第八十九章    阆苑东风

檀九因伤势未愈,且又要往夷州去,遂与梁渠的使团一道,出发回了上都。

檀四原本要带着十三和十九回老家,临行前一夜,老大派人来叫他去往凤鸣关一叙。

暮色中,檀四到了凤鸣关营地,老大的营帐里亮着灯,他掀帘而入,却瞧见自家主人也在坐。

“老四,如果,只是如果,想要你在江湖上露个面,你……”

“您说吧,我可以的。虽说我当年跟家里闹翻了赌气离的家,这几十年也早都想开了。老爷子去了快十年了,我却连他坟头都没认过……”

“江湖帮派,相对于朝廷来说,使其消失不过是翻手覆手之间,但是,我想,江湖事还是江湖了比较好,百姓少受累。能不大动干戈是最好的,山家的意图虽然还不明晰,但绝不简单,盖家如果跟山家相关联,江湖其他帮派也难免池鱼之灾。我的意思,你家里虽然行事低调,但到底地位在那里,我还没想好这事具体怎么弄,但是会尽量减少你与家里人的接触……”

“既然泷源剑宗牵扯到通敌叛国之罪,无论如何,我有责任护好家人。冬月十五就是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了,我们不若就在大会上一举拿下盖复山。”

“今年冬月十五?那就太好了!”

“李先生说过,十年前的武林大会,他曾去过,盖复山请的他。”

檀大的记性倒是好,李七雪上次随口一提,他竟记着了。

“只是……我的长处不在剑术,恐怕难敌盖复山……”

“无妨,盖复山,自有人对付,你的职责,只是别让你的家族牵涉进去,只要有人明白事实后选择站在我们这一边,盖复山孤掌难鸣,成不了气候。”

“好。”

“你带着十三他们回去后,跟着送货的马车回园子去,我给小二写封信你带着,让他给你补补课,剑术虽然不一定要拔尖,也总得拿得出手,不能让你家的人看了后说,你在烟霞居待废了。对了,烟霞居是商贾,不能参加武林大会吧?那我们还得借个名?!”

“商贾之流与绿林道历来界限分明,虽然绿林道也有很多经营生意的,到底都没摆到明面上。”

“用我家的名头罢!”

“不行,那样会把你的整个家族牵扯进来。”

“我们随便捏一个名字如何?”

“阆苑仙宗,如何?”

“……”

“呃……我们为什么要取个修仙的宗门名字?”

“好看的花叫阆苑仙葩,所以我们就叫阆苑仙宗,听着也还行。”

“……”

“……”

檀大和檀四以沉默来表示抗议,不过在他们主人看来,沉默便是表示默认了。

……

次日一早,檀四带着十三和十九取道云州回了烟霞镇。

檀六按着檀七的信去了南瑞。

檀大依然留在漠北教导柳华,柳华进步虽快,离出师仍差着距离。

……

长乐州境内,阆苑村。

李七雪二人再次来到阆苑村中,来到崔宁曾经居住过的这处院落,那间破茅屋因着常年无人照料,已然摇摇欲坠。

李七雪看着阿烟站在院中发呆,便径直到院后的林中劈了几株树来,重新开始修葺那顶破茅屋。

他将屋顶的细木椽子换了新的,枯败的茅草也撤掉了丢向院后,准备等下割了新的草来换。

“接着。”

人声和一捆茅草一齐飞向屋顶,他伸手接住,看看院子里,那人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低头拾起另一捆茅草又丢向屋顶……

从专业角度来说,这二人别说亲手盖茅屋,连亲眼见别人盖茅屋也不曾有过。可是,在修整这间茅屋的时候,却合作无间,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顺利将一顶破败将倒的茅屋修葺一新。

院里的石头几案还在,石礅也还完好,只是上面落满了密密麻麻的干鸟屎。李七雪原本想先找水洗洗,转头看见,院子一头的那口缸结满了蛛网,大约也是没水很久了。

他没说话,提起缸去了门前的河边,等他将这院子里的一切都洗刷干净收拾整齐了,又拾起刚刚用剩下的树上裁下来的一根细长树枝,打算去河里弄几条鱼来。

坐在河边等着鱼上钩的全天下最知名的医者李七雪,神思一直在游走,确切说,从阿烟说了要来阆苑村,他就开始走神。

二人一路行来,时而骑马时而步行,倒也逍遥。

离了漠北,越往南走,严冬的气候距离越远,一路上皆是浓浓的秋意。

到了长乐,因长乐地势低洼,气候温暖,一年四季并不是十分分明,大部分时间都能看到郁郁青青的景色,

阆苑村更是秀美,故而他的心情也在这景色的感染下,开朗起来。

直到这一刻,劳动过后精神放松下来,他才又开始思考那个问题。

“崔宁到底是谁呢……”

“崔宁是我的姐妹,怎么,你还在想崔宁?小心思还挺多呢?!”

阿烟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挨着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接着了他自言自语的话头。

他一时有些尴尬。

对于崔宁,他一直没放下。那个风一样的人,笑时令观者如沐春风,行事又如苍劲的北风,席卷一切毫不拖泥带水。最让他放不下的是,崔宁是为了阿烟舍了性命。他一直记得在青水看见阿烟时她眼里的痛,那时候,着了红袍的崔宁歪在阿烟背上了无生机……

“崔宁,我告诉过你的,是我幼时的玩伴,并没有蒙你。崔宁来到大梁,当然,我也是没有想到的事情。不过,面貌大不一样了,小时候的他,没后来这么妖艳。他选择离开,嗯……我不想记着他,其实我也已经忘了很多,你也知道的,我能记住的事情有限,很多事都忘记了。即便,他不离开,你和他,也是不一样的。你又何必跟一个离开的人斤斤计较?!”

“阿烟,我……”

“给,院后那棵树上竟然还有果子,我看今天这晚饭,只有这几个果子了。”

“阿烟,你真的要创立一个宗门,去参加武林大会?”

“是啊,这里,就是宗门基地。盖复山若只是做做生意,称霸绿林道,与我都没关系,不过,他动了不利朝廷的心思,未免太过不自量力。与百姓为敌,便是与我为敌。对了,他应该今年还是会请你的吧?”

“请柬送到谷中了已经。阿烟,大梁朝堂之事,就让那些吃俸禄的人去操心,你又何必……”

“嗯嗯,这次的事情交给檀四处理了。我们在这里安安心心住几天,我每天都陪着你,好不好?!”

听见这话,李七雪心里一暖,

“好。”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一枚果子,那气息香甜馥郁。

“你去的时候,带着我,我去看看热闹。”

“……”

果然还是,甜果子之后,必然有笼子等着。


第九十章    武林大会

君县位于南瑞最北端,地势平缓资源广饶。唯有县东头的东口山,奇峰险峻横贯南北。

近百年前,泷源剑宗在此创立。

因着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君县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忙碌着准备着,迎接那场即将到来的盛会。

所谓武林大会,不过是绿林道上的一次聚会而已,大大小小的绿林人士,借着这武林大会的光,齐聚君县。一来呢是巴结巴结那位武林魁首盖复山,二则呢也是认识认识其他同道中人,借以宣传宣传自己,希望彼此多些往来,互增些利益,再者呢,多听听各路消息,哪家看着家道中落了,手上悬着的利益也好及早下手,省得旁落他人,不过如此。

这世上所有的行当,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固定模式。便如那药商大会,茶商大会,丝织绣品大会,都有主事之人。说的是公开公平推选,看似也在公然举行之中,只是那结果,是早已定好了的,那些热闹场面,不过是给不明就里又好奇心颇重的老百姓一场满足视觉的盛宴罢了。便如那青楼里选花魁,凑热闹的多,真砸银子的,也得先摸摸自己的口袋。

临近日子,各路人马陆续抵达君县,泷源剑宗为了办好这武林大会,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弟子,忙着安置来客,不止君县的客栈,就连东口山附近的村民家里,也腾出房间用来安置客人。

不进这个圈子不知道,进来一瞧,人数之众绝不亚于一支军队。只是这些人表面看似对盖复山俯首听命,实则各怀鬼胎。比如北戎的事情,之所以刺客本事平平,是因为去的大都是小门小派,为了巴结盖复山,而那些资历久地位稳的门派,大都找了各种借口推了。

此次武林大会,各大门派倒是都来了人,为表重视,来的基本都是掌家之人,住的,也都是君县最上等的客栈。

毕竟,盖复山的实力在那儿摆着,大梁境内的绿林道,目前是无法抗衡泷源剑宗的,于是乎,都表现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来。

……

“可惜,早知道这么多人,应该给这里开一间烟霞居,可惜!”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里头俩人,有一人透过车窗的素纱,叹息不断。

“武林大会十年一次,除了这一年,剩下的九年你打算关门休息么?”

“呃……”

“傻丫头!”

车里头二人说着话,马车已经到了君县城内最大的一间客栈,马车停下,早有人迎上前来。

那人身穿锦袍,黄面微须,恭恭敬敬对着马车里的人弯下腰去,深深鞠了一躬。

“宗主事务缠身,特命弟子在这里迎接先生,还望先生见谅。”

“辛苦。”

话音落处,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白衣清雅,黑发如瀑,赫然便是李七雪。

黄面人急忙上前卷起帘子,侧身立过一边,盖复山交代过,这位李先生不喜人近身,切记切记。

李七雪站在车头,并未即刻下车,而是抬手向车内,牵出一个人来。

那人同李七雪一般素白绸衫,梳着简单的双鬟髻,看模样,也就二十来岁。

李七雪衣袂飘飘下了马车,黄面人正在心里感叹这位天下第一医者的神采,转眼就看见李七雪牵着的那人双足并举,膝盖微弯,一跃而下,毫无风姿可言,倒像个顽皮的孩童。

李七雪嘴角弯弯,眼神宠溺,望着那人。

黄面人心里暗暗嘀咕:宗主说的是李先生一人前来,怎的还带个女孩子,只留了一间上房,这如何是好?!

“李先生,这客房……”

“无妨,有一间便成,没有的话我另觅住处。”

李七雪似乎看出了黄面人的难堪,那黄面人听了这话,安下心来,带二人去往客房休息。

……

“阿烟,武林大会虽然没什么实质意义,但是,以檀四的身手,恐怕很难……”

李七雪看着那个倚在客房的窗边望向东口山的人,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们只是来瞧瞧热闹,又不杀人越货,要那么好的身手干嘛?盖复山通敌之事,也还没有拿到确凿证据,山……山上能住几千人那么多,他们是将这山给凿空了吗?”

“东口山内,地势平阔处甚多,高低相连,如亭台楼阁般,单从外看,是看不到的。”

“原来如此,那我更有兴趣去看看了。”

……

冬月十五日,是武林大会的正日子,其实在前几天,东口山下的村镇,已经热闹非凡,各种吆喝买卖杂耍艺人挨挨挤挤,从君县县城一直延伸到东口山泷源剑宗的山门。

从山门往里,转过几处险峻的狭路,一路向高处行去,最终便到达了泷源剑宗专为武林大会设置的观礼台。所谓观礼台,其实是一处突出的平滑岩石,设置了十多个锦绣高脚圈椅,因天气寒凉,加之地势又高,故而座椅上铺设了修饰华丽的整片兽皮。兽皮的颜色不尽相同,比如,居中盖复山的座椅上,是金光闪亮的一张兽皮,座椅的扶手处左右各是一只威风凌凌的兽首。依着盖复山左右两侧,各有四五张椅子,依次排开。李七雪的座椅在盖复山对面,铺着雪白的兽皮,算是与主座同座次,他旁边明显又加了一把椅子,也铺了一张白色皮子,只是看上去略逊一筹,像是着急慌忙才准备的。

盖复山听弟子回报说李七雪带着个女子,原本心里咯噔一下。待到看见那人,不过是个二十来岁小丫头,相貌平平无奇,神情慵懒步伐散乱毫无章法,他的心便放下了。李七雪与那人的事情他是知道一些的,若然真是那人,怎会是如此气质,那可是不折不扣的一位杀神!听说,这一两年李七雪都追着那人的脚步四处游走,很少在谷内,还扬言要娶了那人。不想,今日却带着这样一个女子来这武林大会,看来外间传言不尽不实。丹泽谷中素来蓄有女子,他倒是十分清楚的,只是,李七雪这品味,倒是令人不敢恭维。

待到台上众人坐定,距观礼台十来丈的一处较低平台上,参与演武比赛的各派高手已经到位。

盖复山宣布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开始,各门各派各路英豪均可参与,绿林人靠武艺吃饭,首先考校的便是武艺,今日比武点到即止不伤性命。

说是比武,不过是饱了台下四处围观者的眼福。

台下刀光剑影台上谈笑风生。

只因为,台下演武的大多是来观摩学习,盼着能遇到个强手给自己指点指点,即便真有那野心蓬勃想要出头的,不需要盖复山下令,自有泷源剑宗的弟子出面,将那想要出头之人打得满地找牙。

所以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能摆在明面上的,一定是稳稳妥妥可以摆出来的。

“哎呀,要输!”

观礼台上有人话音未落,只听“啊”一声尖叫,演武台上比试的二人,其中一个已经长剑脱手,仰面摔倒在地。

原本比武这种事,输输赢赢都是正常。只是今日输的,是泷源剑宗的弟子,且是盖复山颇为看重的一个年轻弟子。

而赢了那位弟子的,并非观礼台上哪家哪派的高手,竟是个无名小辈。

观礼台上众门派的主事人,一个个摇头不止。只有一个人,表情异于他人。那人三十来岁,牙色锦袍,身上并无佩剑。他双手用力抓着座椅的扶手,目光紧紧盯着演武台上那人。那人一身黑衣,手握长剑,大约是因为刚刚赢了泷源剑宗的弟子,脸上露出一种极违和的笑容,看似脸部肌肉牵动着做出了一个笑的动作,却看不到任何喜悦之情来。

“大哥!”

那牙色锦袍的青年突然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大叫出声,语气里含着悲喜交集的情感。

众人惊了一跳,齐齐望向演武台上的黑衣人。

那人僵立着,轻轻回了一句,

“诚弟,好久不见。”


第九十一章    风摆细柳

二十多年前,夷州最南边的石县有个英家庄,顾名思义,庄子里的人大都姓英。英家的家主有两个儿子,长子英卫,年已十九,次子英诚,年方九岁。长子是英家主亡故了的原配所生,次子是续弦所生。英家主的原配难产,生下英卫就撒手人寰,续弦也不是外人,乃是原配夫人娘家的幼妹。说起来一家人也算和和乐乐,平静幸福。

据石县人所知,英家世居石县已逾百年,世代以务农为业,偌大一个英家庄,宅第连绵广阔,佣耕者不计其数。

时常有外地来的各色陌生访客造访英家庄,英家主都是低调迎低调送,甚少声张。因此,在石县人的心目中,英家更显的神秘不可测,更有传言,说英家曾经是什么朝廷重臣遭贬谪后败落到此间了。

英家的长子英卫,与他爹性子恰恰相反,丝毫没有老成持重之态,反倒是性子跳落喜欢热闹。因而,时常去夷州走动,各处茶楼酒肆花街柳巷也没少去。

一来二去的,倒叫他认得了一个人,从此心心念念安放不下。

那个人,是客居夷州的箜篌娘子,唤做细柳,年方二八,生得天姿绝色。曾有人戏言曰: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足见这细柳娘风姿斐然。然而,细柳最为人所称道的,相貌倒在其次,那一手箜篌,出神入化堪称一绝。

如此天人,仰慕者自然趋之若鹜,这其中,便有英家的大公子英卫。

说起来,英卫识得细柳,倒并非听了她的曲子,而是一日酒后闲逛,遇一街痞拦着了一顶琉璃小娇,非要瞧一瞧轿里坐着何人,随轿的小丫头坚执不肯。那街痞被尖牙利嘴的小丫头一顿抢白惹得火起就要动手,恰逢英卫提着一只酒坛子路过,少年人最是喜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三拳两脚之下那街痞倒地求饶。小丫头不依不饶,

“呸!你是个什么腌臢玩意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你也配瞧我家细柳娘子,剜了你的狗眼!”

“小鬟,得饶人处且饶人。多谢这位公子相助之恩,妾身今日尚有要事,先行退下了。”

轿子里传出的声音犹如天籁,英卫听得呆了。

后来,经过多方打听,英卫方才知道,那个细柳娘,就是被称作箜篌娘子的大梁第一箜篌手。

他托了朋友的帮忙,得以与细柳结识。

年轻男女的感情,往往升温快退得快。故而英家主听得了儿子的风流事,亦不曾大加阻拦,便是料定热情褪去之后儿子最终定会回家来。谁还没年轻过呢,他觉得他了解自己的儿子。

对英卫来说,时间过得极快,对英家主来说,却是度日如年。

如此推推拖拖熬了近一年,英卫突然对自己老子说,要娶细柳,英家主怀疑自己幻听。

要知道,细柳籍属教坊,可不是普通的勾栏女子。况且,英卫将来是要继承家主之位的,如何能娶这种女子。就算是做妾,也不行,最次是养做屋里人,可是细柳的身份凭英家目前的关系,改不了,这是个死局。

英卫的继母,也就是他亲亲的姨母,自然是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疼这个继子,听了英卫的事情,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人常说,病急乱投医,英夫人焦急之下亲自去了趟夷州,私底下亲自见了细柳。

确实是个好姑娘,可惜了,这身份……英夫人心里暗自叹息,她试探着跟姑娘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儿子的疼爱之情,也委婉地表达了儿子非细柳不娶的执念,更委婉地表达了儿子将来是有大责任的人……

两个女人的会面十分简短,英夫人忐忑着回家去了,临行前还嘱咐细柳不要告诉儿子自己来过的事情,姑娘点头应了。

三日后,夷州传出消息,箜篌娘子细柳娘吞金而亡……

……

英卫最后的踪迹是在言水,岸上有他的一只靴子和半拉酒坛子,是英家派人寻了半月才寻到的这里。

英夫人一病不起,卧床半年。

英二公子英诚,从此变得沉默寡言老气横秋,愈来愈像他的父亲。

……

英卫没死,醉生梦死掉河里,被浪送到了一处浅滩,一个打渔的老翁救了他。

将养了十多天,能走动了,他离开了老翁的渔船,一路北行。

最后,停在了云州。云州偏北,人烟稀少,商旅不多,官道常年寂寥。路边有一对儿老夫妻,开着一个茶寮。

英卫到那里的时候,五六天没吃东西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老两口以为是个可怜的傻乞丐,遂收留了下来。

这老两口无儿无女,对英卫极是喜爱。

一家三口就这么着,糊里糊涂度日。

一晃十来年过去了,老两口相继过世,茶寮里只剩了英卫。

三月里的一天,一个中年人路过茶寮,讨口水喝,英卫将一壶粗茶水端到那人桌上,那人并未提起壶倒水,反对着他说,

“你一个大男人,守着个破茶寮做什么。我需要一个店掌柜,日子比你这里宽裕些,在极北之地,你有没有兴趣?”

那人的提议,做一个店掌柜,英卫并没多大兴趣,但是那人说了,在极北之地,这个信息吸引了他。英卫的脑子这些年一直混混沌沌的,似乎有一件极痛苦之事,只有往北,那个磨人的痛苦感觉才能消散。

英卫跟着那人,离开了茶寮,一路北行,到了烟霞镇……

……

观礼台上,英诚的一声大哥,喊破了黑衣人的身份。

盖复山原本悬起的心落了下去,其余人也都舒了一口气。

“哈哈哈,原来是英大公子,还请上台一叙。来人哪,给英大公子看座。”

盖复山素来看重英家,弟子输在英家人手里,尚可接受。

“多谢盖宗主,在下听说,这武林大会的意思,是为推举武林道的首领之人,在下有意向盖宗主领教几招,不知宗主可肯赐教?!”

观礼台上众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暗道,这人口气好大,将目光齐刷刷望向英诚。

英诚不等盖复山答话,一跃而起,三两下纵身到了演武台上。

他眼中蓄满泪水,哽咽半天,说了句,

“大哥,母亲每天都在思念你……”

黑衣人并不接话,而是定定瞧着英诚的身后,悠悠道了句,

“细柳!”

英诚闻言,犹如见了鬼魅,扭头去看身后,黑衣人闪身上前,倒转长剑,一剑柄拍在英诚后颈,英诚软绵绵栽了下去,倒地前似乎咕哝了一句,

“大哥,又骗我……”

黑衣人眼看着英诚倒在地上,嘴角牵起一丝笑来,他走到演武台中间,抬眼向着观礼台。

盖复山表情凝重,一旁侍立的大弟子上前一步,未待开言,盖复山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演武台上,黑衣人执着地立在当中,嘴角一抹笑。

观礼台上,盖复山思索片刻,立起身来,似是要真的应了那黑衣人的约。

台上其余各家各派的主事之人,各有各的计较,一个个假意作势要拦却又并不真的出手阻止。

就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盖复山已经纵身到了演武台上,与那黑衣人对面而立。

“英大公子,武林大会原本是绿林同道切磋技艺的集会。既然公子有意,盖某自当奉陪。请!”

黑衣人抚了抚衣摆,那里有刚刚飘落的一粒雪渣。

东口山处大梁南地,气候尚可。今日原本天就阴着,此时,竟然有零星的雪渣子飘落。

“盖大侠说笑了,在下的这点微末道行,在盖大侠手底下,恐怕半招也走不了。在下今日,是替我家宗主约的盖大侠。”

“你……哪个宗派?”

“阆苑仙宗!”

话音自场外极远处传来,声到人到,众人眼前一花,一个白衣男子轻飘飘落在演武台上。

“四弟,你去歇着吧。”

“二哥,交给你了。”

黑衣人弯腰拾起英诚,扛在肩头飘下演武台去了。

台子上,只剩了盖复山和白衣人。


第九十二章      一剑霜寒

盖复山今年已有五十六岁,黄白脸膛,颌下一绺黑髯,依稀可见当年英俊模样。他内衬一领东方既白的里衣,外罩暮山紫锦袍,腰束玉带,长剑侧悬。

自那白衣人上台,盖复山就在打量他。那人三十多岁,一身素白长衫,面目……透着些模糊的熟悉。

盖复山半生驰骋江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副面孔。他所遇之人,不是朋友便是敌人,这年轻人今日前来,怕是来者不善。

若然如此,今日还需收服此人。什么阆苑仙宗,大梁南南北北的绿林门派里头压根就没有这么一个听起来神神鬼鬼的名字,定然是随便捏的,意在挑衅。可他既是绿林领袖,无论如何,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盖复山心下计较已定,对那白衣人道,

“这位少侠,既然你有意与盖某切磋一二,老夫理当奉陪,念你年少,盖某让你三招,请!”

“承让。”

白衣人承让二字出口,一招雁落平沙直刺盖复山咽喉。这白衣人使的,原来是一柄软剑,刚才束在腰间的。盖复山看见长剑刺来,双脚纹丝不动,微微侧肩避过了白衣人平地而来的一招。

高手过招,三五招之内,对方的大致实力便会试探清楚,这也是盖复山答应让白衣人三招的原因。

说话之间三招已过,白衣人丝毫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盖复山心里猜疑不定,这人的剑招稀松平常,步法倒是十分轻灵,不可轻敌。

一时间,场上二人你来我往人影缭乱。

且说观礼台上,其余门派的主事人看见盖复山与那白衣人缠斗在一处,也生了疑虑。他们起初同盖复山的心理是一样的,看出这白衣人剑法平平,料定盖复山十招之内必然取胜。

不料,此时已经过了百多招,那白衣人身形飘忽剑法奇诡,招式之间,与盖复山竟有些说不清的相似之处。

“竟然有这样的剑术,前后招式变化截然不同。”

观礼台上有人开始议论,

“盖宗主失了算了,开首便该速战速决。这剑法细看之下,与盖宗主的剑法仿若相生,又似乎隐隐相克。”

“这阆苑仙宗在哪里?各位听过吗?”

“不曾,看这人的装束,哪像是一门宗主,倒像个乡野村夫。”

“是啊,一派宗主,岂有穿着素棉布衫的,这宗门,怕是个花子帮。”

“若然今日,盖宗主败在一个花子帮的剑下,传出去,绿林道颜面何存?!”

“还提什么颜面,诸位且看,那白衣人今天怕不是来砸场子的?!”

“如何?”

“他二人的剑法,各位恐怕也瞧出来蹊跷了。盖家的剑法近百年来一直自成一派,三十年前盖宗主行走江湖后更是独领风骚。如今,突然冒出一个剑法相生相克的年轻人来……”

“是敌非友!”

“通透!”

“盖宗主豪气干云,哪有那么多寻仇的,就不兴是来寻亲的?”

“……”

众人停了话头,齐刷刷望向那个说话的人。

“哈哈,说笑的说笑的。”

“哈哈哈哈哈!”

观礼台上众人起初是小声议论,越说越来劲,声音也越来越大。

这期间,只有一个人,全程没有参与众人的议论。

那人四十多岁,坐在西边最末位。那位一开始目光被演武台上二人紧紧吸引,到后来众人开始议论,那位扭头看了眼众人,原意是继续观看场上二人的比试。不料目光转回演武台的中途,被观礼台上的二人截住了。

吸引那位目光的二人不是别个,正是李七雪和他带着的那个女子。

他看见,紧挨着盖复山座椅旁的李七雪正在给那个带来的女子挽发。

那女子本来梳了寻常的双鬟髻,简单用银线绑着,看着甚是俏皮,加之她一身松松垮垮的银白丝袍,脚下也是一双银靴,整个人跟雪捏的一样,倒也清雅。

只是从比武一开始,她就歪在椅上打瞌睡,李七雪似是怕椅背硌了她的脸,遂一直用手掌垫着。其实,那些座椅不止装饰华丽厚重,还铺了整张的兽皮,又暖和又软和。

奇怪的是,在这比武的紧要时刻,他二人竟然不管不顾开始挽发,着实有些异样的违和。

李七雪拿着一支银镶小玉梳,十分轻柔地帮女子将长发高高挽起在发顶,整齐地结成一个男子的发髻。

随之,将那原本束着双鬟的银丝带系在发髻上。

又抬起双手,往那女子的腰间,系上了一条银丝编就,白玉为扣的细巧腰带。

西边最末位的那位,目瞪口呆一直看着李七雪修长莹白的双手,端端正正合上那一副玉扣。

他握着酒盏的手抖了一抖。那个前一刻还懒散嗜睡的女子,一瞬间周身气质大变,在纷纷扬扬的雪花映衬下,透着无尽的清贵与冷冽……

难道……竟是外间传言那人???!!!

青玉酒盏落在冬日的山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却没有碎,酒盏里的酒一滴也没洒出来,一片雪花端端正正停在酒水凝结的冰晶之上。

“啊!”

一声惊呼,众人的目光俱被吸引到演武场上。

阴霾低垂大雪飞扬的场上,白衣人不知何时腾空跃起数丈,头下脚上如离弦之箭般笔直举剑下刺,盖复山稳扎下盘举剑相迎……

“果真……败了……”

“唉!”

观礼台上一片唏嘘之声。

“这最后一招如此狠辣,各位可曾见过?”

“不曾。能一剑将盖宗主的那把宝剑从中劈开直到剑柄,不说招式之诡谲,只说这份功力,怕也是无人匹敌了。”

“这一套剑法,竟是远胜……唉!不知这剑法是何人所创?”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廿四州!”

“一剑霜寒?”

“那不是两百多年前的那位么?!”


第九十三章    认亲大会

演武场上,挟裹着寒冬的风雪之势,白衣人从天而降一剑刺来。

盖复山潜心研究剑法多年,在与白衣人交手的过程中也已看出了蹊跷。他二十来岁便仗剑江湖横扫绿林,三十多年来不管是为了泷源剑宗在江湖中的领袖地位还是出于个人喜好,都没停了对剑法的琢磨。

今日这一场,令他身心俱疲,无论他如何变换招式,对方似乎都早有应对,所谓见招拆招,他今日方才体会了个淋漓尽致。

他想起两个月前有人夜闯宗门,什么都没丢什么都没被破坏,就是与自己过了几招。那些招式令他辗转反侧了很久,就是因着隐隐约约的熟悉感。

盖复山凝神聚气,举目望向头顶,风雪之中一点寒光破空而来。

他举起剑,几乎将所有的内力都运到了那柄长剑上。

这白衣人年纪轻轻不仅剑法超绝,内力也不可小觑。虽然在交手的过程中白衣人基本都只是保持在一个守的姿态,可是几百招之内只守不攻又气定神闲的人,绝非泛泛之辈。

因此,当白衣人的剑尖触到盖复山的剑尖发出清脆的鸣响时,盖复山凝聚丹田的那口气便散了,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手中的长剑传过来。模糊中他看见白色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近,还带着金属相接的鸣叫。他心头一阵气血翻涌,喉咙一热,有东西喷涌而出……

盖复山看着雪地上自己喷出的一大滩血,双膝一软,跌倒在地。恍惚中有个白色的影子落在了面前,有一张曾经熟悉的脸在眼前晃啊晃,他听到那人说,

“你的剑法似乎有些残缺,大概是从一开始便不完整。不过没关系,这一年来,我已经将你缺失的部分琢磨补齐了,虽然我平常没有跟着父亲认真学剑,但补的这些也够你用了。”

“那我是不是就可以称霸江湖了?”

雪地上神思混乱的盖复山接了一句,他看见那人笑了,对他说,

“你怎么就想着称霸江湖,你的剑法若要说称霸还远呢,我家的剑法中,有一招,你绝计拆不了,我教你的那些都是平常招式,有些是……暂时不能教你的。”

“暂时不能?那什么时候才能教我?”

盖复山口齿不清含混地追问,他看见有两片红晕飞上那人脸颊……

……

观礼台上众人,只看见盖复山败了,却并没有听到盖复山含含混混的自言自语。

令他们大为震惊的,是听到几百年前的那位大人物的名字。

当众人意识到说话的声音是个女子,并且近在身边时,才想起来扭头去看台上唯一的一个女子——李七雪带来那人。

当他们一扭头,却齐齐落了空,那个白衣的人影飘然而起,像是被漫天的雪花推送着,轻飘飘落在演武台上,端端正正就站在盖复山面前。

白衣人比剑赢了盖复山,却似乎没有多少喜悦,仍是一脸倨傲冷漠。直到看见台子上又来了一人,才微微躬身一揖,后退了两步。

……

观礼台上,李七雪闲闲靠在座椅上,嘴角一丝莫名的笑。

那些能坐在观礼台上的,自然是绿林道数的上的大门派,他们的主事人也都是绿林道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今日,眼瞅着盖复山败在了白衣人剑下,他们对白衣人已然心中存疑。继而又听到那个两百年前的人物,再发现李七雪身边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子似乎换了装束瞬息之间已经到了演武台……

“是她!果然是她!”

众人愣神之间忽然听见这么一句,原来是西边最下首那位。

“谁?谁啊?”

“除了北戎人最怕的那位,还有谁?!”

“她?!”

“她不是从不涉足我们绿林道吗?!”

“问盖宗主吧!”

“……”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了李七雪,李七雪却好似并未看见,眼睛只管瞧着演武场上那人。

烟霞居历来只在大梁各色商业领域出现着改变着大梁的商业格局,却从未插手绿林道之事。

当李七雪带着那个女子到来时,众人不是没有怀疑,毕竟外间传言鼎沸,只是盖复山的平静,解了众人的疑惑,大家还是信任盖复山的判断。

看来这次,盖宗主失误了,若然早知白衣人是那人手下,又何必徒劳挣扎。之前英家那位大公子,与白衣人是一道的,英家也许早都知情也未可知。

只是,那人为何要插手绿林之事,实在费解……

众人正在心底猜疑,突然,场上传来声音,

“盖复山,今日的比武,你输的可是甘心?”

突然这一声喝问,倒叫盖复山恢复了神思,他抬眼时,眼前之人十分熟悉,正是台上与李七雪同在一处的女子,只是她换了装束,气质大变,眼神比此刻的天气更要寒凉。

“老夫败了,心服口服。只是,先生虽名满天下,却并非绿林之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先生不该插手绿林之事!”

“盖复山,绿林是大梁的绿林,绿林人也是大梁百姓,你说出这种荒谬的话来,竟然还能统领绿林道数十年,真不知你是以何服众的?!难怪这绿林道愈走愈歪。小二,教人把礼物抬上来。”

那位说完,就看见台上的白衣人转身下去了。片刻功夫,从一侧的围观者后面,依次走出数十人,肩扛手提,拎着些奇奇怪怪的物事登上演武台,然后将那些物事整齐摆放好,掀开外层的包裹,露出里面的“礼物”,竟是清一色的北戎人尸体,众人仔细再一瞧,那些尸体的面目不是北戎人,而是大梁人……

这一下,观礼台,演武台,四周围观的绿林同道,以及前来看热闹的百姓,统统大惊失色。

“这些人,也许是你们的同门兄弟,手足亲人,今日就一一认领回去吧,大梁人讲究叶落归根,总该叫他们不要曝尸荒野。小二,叫人立起来。”

“嘶!”

四周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谁啊,瞧瞧那死相,忒惨了……”

“阿苟!?阿苟!你说你去会个朋友,怎的就死了?还穿成这样?……”

……

场上的尸体有好几百,有些被人认出来,还有一些无人认领,一时之间,武林大会变成了认亲大会。

观礼台上,众人噤若寒蝉,没有一个认亲的也没有一个唏嘘叹息的,甚至目光都开始躲闪,似乎想要脱离这个混乱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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