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得书,甚伤之。时元振已卒,保安仍为报,许赎仲翔。仍倾其家,得绢二百疋往。因住巂州,十年不归,经营财物,前后得绢七百疋,数犹未至。保安素贫窭,妻子犹在遂州。贪赎仲翔,遂与家绝。每于人有得,虽尺布升粟,皆渐而积之。后妻子饥寒,不能自立。其妻乃率弱子,驾一驴,自往泸南,求保安所在。于途中粮尽,犹去姚州数百。其妻计无所出,因哭于道左。哀感行人。时姚州都督杨安居乘驿赴郡。见保安妻哭,异而访之。妻曰:“妾丈夫遂州方义尉吴保安。以友人没蕃,丐而往赎。因信姚州,弃妾母子,十年不通音问。妾今贫苦,往寻保安。粮乏路长,是以悲泣。”安居大奇之,谓曰:“吾前至驿,当候夫人,济其所乏。”既至驿,安居赐保安妻钱数千,给乘令进。安居驰至郡,先求保安见之。执其手升堂。谓保安曰:“吾常读古人书,见古人行事。不谓今日新睹于公。何分义情深,妻子意浅。捐弃家室,求赎友朋而至是乎?吾见公妻来,思公道义。乃心勤伫,愿见颜色。吾今初到,无物助公。且地库中假官绢四百疋,济公此用。待友人到后,吾方徐为填还。”保安喜,取其绢,令蛮中通信者持往。向二百日而仲翔至姚州。形状憔悴,殆非人也。方与保安相识,语相泣也。
安居曾事郭尚书。则为仲翔洗沐,赐衣装,引与同坐,宴乐之。安居重保安行囊,甚宠之。于是令仲翔摄治下尉。仲翔久于蛮中,且知其款曲。则使人于蛮洞市女口十人,皆有姿色。既至,因辞安居归北,且以蛮口赠之。安居不受曰:“吾非市井之人,岂待报耶?钦吴生分义,故因人成事耳。公有老亲在北,且弃甘膳之资。”仲翔谢曰:“鄙身得还,公之恩也。微命得全,公之赐也。翔虽瞑目,敢忘大造?但此蛮口,故为公求来。公今见辞,翔以死请。”安居难违,乃见其小女曰:“公既频繁有言,不敢违公雅意。此女最小,常所钟爱。今为此女,受公一小口耳。”因辞其九人。而保安亦为安居厚遇,大获资粮而去。
仲翔到家,辞亲十五年矣。却至京,以功授蔚州录事参军,则迎亲到官。两岁,又以优授代州户曹参军。秩满内忧。葬毕,而行服墓次。乃曰:“吾赖吴公见赎,故能拜职养亲。今亲殁服除,可以行吾志矣。”乃行求保安。而保安自方义尉选授眉州彭山丞,仲翔遂至蜀访之。保安秩满,不能归,与其妻皆卒于彼,。权窆寺内。仲翔闻之,哭甚哀。因服縗麻,环絰加杖。自蜀郡徒跣,哭不绝声。至彭山,设祭酹毕。乃出其骨,每节皆墨记之,盛于练囊。又出其妻骨,亦墨记贮于竹笼,而徒跣亲负之,徒行数千里,至魏郡。保安有一子,仲翔爱之如弟。于是尽以家财二十万,厚葬保安。乃刻石颂美。仲翔亲庐其侧,行服三年。既而为岚州长史,又加朝散大夫。携保安子之官,为娶妻,恩养甚至。仲翔德保安不已。天宝十二年,诣阙,让朱袚及官于保安之子以报,时人甚高之。
初,仲翔之没也,赐蛮首为奴。其主爱之,饮食与其主等。经岁,仲翔思北,因逃归。追而得之,转卖于南洞。洞主严恶,得仲翔,苦役之。鞭笞甚至。仲翔弃而走,又被逐得,更卖南洞中。其洞号菩萨蛮。仲翔居中经岁,困厄复走。蛮又追而得之,复卖他洞。洞主得仲翔,怒曰:“奴好走,难禁止邪?”乃取两板,各长数尺,令仲翔立于板,以钉自足背钉之。钉达于木。每役使,常带二木行,夜则纳地槛中,亲自锁闭。仲翔二足,经数年疮方愈。木锁地槛,如此七年。仲翔初不堪其忧,保安之使人往赎也,初得仲翔之首主,辗转为取之,故仲翔得归焉。
吴保安接到信,十分哀伤。当时郭元振已经去世,保安就给仲翔回信,答应赎回他。倾家荡产,也只换得两百匹绢,就住在了巂州(今四川西昌附近),在那里做生意,十年都没有回去,共赚得了七百匹绢,但数量还不够。保安家一向贫穷,老婆儿子还在遂州(今四川遂宁)。保安只顾着挣钱去赎仲翔,竟和家里断绝了联系,每次从别人那里挣到一点东西,哪怕只有一尺布,一升米,都要存积起来。
后来吴妻饥寒交迫,无法维生,就带着儿子,驾一驴车,自己去往泸南(姚州下一个县,代指姚州),寻找吴保安。半道上粮食吃完了,却离姚州还有几百里,吴妻无计可施,在路旁哭泣,哀伤之情,连行人都被感动了。当时姚州都督杨安居乘着驿马去姚州,见吴妻哭泣,好奇地问她。吴妻说:“我丈夫是遂州义方县的县尉吴保安。因为朋友落入南蛮,就想方设法去赎他。于是住在姚州(前文说住巂州),不顾我们母子,十年没有音信。如今我贫困交加,去寻找保安,却粮尽路远,因此悲泣。”安居啧啧称奇,对吴妻说:“我将在前面的驿站等候夫人,救济您的困乏。”
到驿站后,杨安居赐吴妻几千钱,又给了她马匹,助她继续前进(看来吴妻的驴已经在途中卖掉了)安居到治所后,先找到了吴保安并召见他,拉着他的手升堂(可见安居对保安十分尊重),对保安说:“我经常读古人之书,见闻过古人行事,想不到今天能从吴公身上,亲眼见到古之义士所为。吴公何义薄云天,竟不顾妻儿?破家荡产,只为赎回朋友,义气怎么能到这种程度?我遇见公的妻儿来找您,思慕公的道义,于是殷勤等候,只愿见公尊颜。我现在刚到任上,也没什么东西能帮到您。暂且从府库中借四百匹官绢,供您办成此事。等公友人赎回来后,我再慢慢填上亏空。”
保安大喜,拿到绢后,就交给南蛮中的信使去赎仲翔。过了将近两百天,仲翔到了姚州,形容憔悴,简直不象人了。仲翔与保安两人,这才得以相识,两人边哭边谈。
杨安居曾是郭元振属下,他安排仲翔沐浴,赠他衣物,宴请仲翔,并和他同坐。安居十分推崇保安行为,极为宠爱他。因此令仲翔代理姚州治下的一个县尉。仲翔在南蛮呆了很久,十分了解南蛮内部情况,就派人去蛮境买了十个女奴,都十分漂亮。买到后,仲翔就向安居辞行北归,并将女奴赠与安居。
安居不接他的赠礼,说:“我不是市井商人,难道还要你报答么?我是钦佩吴生的高义,因此借他办成此事。你故乡还有老母,正好就将这些女奴用于赡养母亲的费用。”仲翔拜谢说:“我能回来,是杨公的大恩。我小命能保全,也是杨公所赐。我即使死去,怎敢忘记公的再造之恩?这些南蛮女奴,是特意给公买的。公如今一再推辞,仲翔只有以死请公收下。”安居不好再推辞,就把小女儿叫出来,说:“您既然一再要求,我就却之不恭了。这是我最小的女儿,也是我最钟爱的女儿,如今我就为这个小女儿,接受您的一个小女奴吧。”于是退回了其余九个女奴。保安也深受安居厚待,得了很多钱粮回去。
郭仲翔回到家时,已经辞别母亲十五年了。又来到京城,因功被授予蔚州录事参军,就把母亲接到任所。两年后,又因考评优等,被授代州户曹参军。任满时,正好母亲去世。丧事结束后,仲翔又住在墓旁服丧。自思说:“我全靠吴公赎回,才能任官养亲。如今为母亲服丧期满(古人父母亡,要服丧三年),可以报答吴公了。”
郭仲翔于是出发去寻找吴保安。保安已经从方义县尉选调任眉州彭山县丞(今四川彭山县)。仲翔就到蜀郡寻访,得知吴保安在任满后,无力回乡,和妻子都死在了彭山,暂时埋在庙里。仲翔听说后,哭得十分悲哀。于是作了粗麻布的孝服,腰间围了麻带,手里拿着哭丧棒(这是儿子给父亲服丧的礼节),从成都赤脚徒步,一路哭个不停。到彭山后,摆上祭品,祭奠完后,就取出保安遗骨,每节骨骼都用墨作上记号(原注云:墨记骨节,书其次第,恐葬敛时有失之也),装在熟绢做的袋子里。又取出吴妻的遗骨,也用墨做上记号,装在竹笼里,亲自背着遗骨,赤脚徒步几千里,直到魏郡(今河北大名县)。保安有个儿子,仲翔待他就象自己亲弟弟。
仲翔尽其家产二十万,全拿出来,厚葬了保安夫妇,又刻石称颂吴公美德。仲翔亲手在保安夫妇墓前建了石屋,自己住在石屋里,为保安服丧三年(这也是儿子对父亲的礼节)。
后来,仲翔任岚州(今山西西北)长史(正六品),加朝散大夫(无实职的荣衔,从五品。有此虚衔,比一般长史高一级)。仲翔带着吴保安的儿子赴任,又为他娶妻,对吴子十分厚待。仲翔十分感念保安的恩情,天宝十二年,仲翔朝见玄宗,将自己的红色官服和官职(朱袚是四、五品官员才能穿的官服,仲翔以长史而有朱袚,当是特殊恩遇)都让给了吴保安的儿子,来报答保安的厚义,当时人都十分赞赏他。
当年,仲翔被俘后,被分给南蛮首领当奴隶。蛮首十分喜欢他,饮食也与主人一样。过了一年,仲翔想家,就逃跑了。蛮人追赶并抓住了他,又把他转手卖给了南蛮洞(南昭的洞,类似于后世的土司)主。洞主十分严厉残暴,得到仲翔后,让他做苦役,鞭打得十分厉害,仲翔再次逃跑,又被抓住,再次卖到另一个蛮洞。这个洞叫菩萨蛮(大约在云南南部)。仲翔在那里呆了一年,困苦不堪,又逃跑了。蛮人再次抓到了他,又卖给其他洞。
洞主买到仲翔后,生气地说:“这个奴隶喜欢逃跑,就禁不住他么?”于是取来两块长数尺的木板,命仲翔站在木板上,用钉子从足背钉下去,直钉到木板上。每次干活时,都带着两块木板行走,晚上就把他关在地牢里,洞主亲自锁上门。
仲翔的两只脚,过了几年,伤口才愈合。木锁地牢的生活,就这样过了七年。仲翔开始无法忍受这种虐待。保安找人去赎他的时候,先找到了仲翔的第一个主人,这样辗转寻找,仲翔才得以回归。
《吴保安》亦出自《纪闻》,载于《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六,“气义”类。本文记吴保安和郭仲翔两个素不相识之人的交情。吴保安弃家赎仲翔,后来仲翔报恩之事。这是当时的一件真事,流传较广,故《新唐书·忠义传》亦记载了此事,后世有据此改编的话本《吴保安弃家赎友》。另,文中所记李蒙讨南昭失败事,《新唐书·忠义传》系于睿宗时,但《睿宗纪》及《南蛮传》中均不载其事,可能在唐朝廷看来,这只是边境的一次小小冲突,不值得记入史书?
此文并非小说,却情节曲折,十分动人,郭仲翔的信,文笔优美,感情深厚,让人动容。吴保安弃家赎一个从未谋面的朋友,郭仲翔执儿子之礼,不远数千里,赤足背保安夫妇遗骨还乡归葬,又全力抚养保安之子。此二人,真乃忠义之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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