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先人

作者: 红子o | 来源:发表于2022-09-21 06:39 被阅读0次

    团圆是过年永恒的主题,不单是活人的团圆,更是逝去先人的团圆。

    每到除夕,乡亲们都会把祖先接回家一起享受过年的快乐,这种风俗在农村叫“坐纸”。坐纸有新老之分,家里三年之内有新亡人叫新纸,这三年内坐纸一般都在这一家,若是没有新亡人,坐纸便在家门里轮换。那是过年最重要也是最神圣的仪式,在我的印象中,这种仪式每年都是在一碗搅团后开始。

    搅团是常见的农家饭,一般用杂粮面制作,过程也很简单,在滚烫的开水中一边加入面粉一边用擀面杖沿着一个方向不停搅动,直到达到所需的粘稠度。搅搅团是个力气活,女人们常常显得力不从心,这个时候就该男人登场了,结实粗壮的胳膊把搅团的精髓展现得淋漓尽致,做出来的搅团筋道弹牙。

    以前家里的吃法就一种,将搅团盛到碗里用勺子背面轻轻地压出一个窝窝,里边放上咸菜、酸菜及浆水,再加上一勺蒜泥便可上桌。母亲最喜欢吃搅团,而我刚好相反,平日里总是百般阻拦,所以吃的次数并不多,有时偶然吃一次,母亲也会给我开小灶。

    但三十的搅团无可替代,蕴含着人们过年的第一个愿望,即便是孩子也不能打破,用力搅动的搅团就是生活的缩影,寓意来年的日子就像稠稠的搅团一样丰盈,也寓意着来年一家人团团圆圆,合合满满。

    三十的搅团还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不能全吃完,多多少少都得剩点,寓意着年年有余,母亲总是很在意这个,仿佛剩下的不是搅团,而是一家人的光阴。以前的日子,母亲不用担心,即便是锅里的没了,我碗里的肯定能剩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搅团里的咸菜,酸菜,浆水变成了臊子汤,搅团一下子成了受欢迎的美食,大人爱吃,孩子更爱吃,有时即便做很多,剩饭依旧很难,每当吃到最后一碗,大哥总会问,还有么,没有我就不吃了,三十的搅团必须得剩下些。

    吃过搅团,大哥便开始张罗接纸的事。首先用黄纸叠成灵牌的样子,上面写上“故考(左)伏门三代宗亲之神位”的字样,算是自家先人的牌位,这个俗称“填三代”,有家谱的人家自然不用,因为家谱不止三代,祖宗先人都在里边。我们家的家谱在那个特殊时期被毁坏,说起来也是一件憾事,这几年家门里有人组织寻根问祖,过程异常艰难,很多信息都失了传承。

    准备奠茶,奠酒的事一般都会落在我的头上,那时家里有两个白色的酒提提,一个灌酒,一个灌茶。酒是哥哥打的散酒,茶则需要熬。老家流行熬罐罐茶,乡亲们的早餐就是罐罐茶加上猪油锅盔,喝上一顿能顶半天饱。招呼客人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上炕喝茶,算得上是最高礼节。

    熬茶必须是柴火炉子才有味道,后来也有了电炉子,但老人们常说喝的就是那个烟熏火燎氛围,换了电炉子就没那个味道了,所以电炉子终究还是没能流行起来。茶罐子一般都是易拉罐制作,茶盅都是白色的瓷盅,茶罐子必须和茶盅大小匹配,熬一罐茶刚好倒满一茶盅。

    喝茶和抽烟一样会上瘾,放的茶叶依据茶瘾大小因人而异,第一罐叫头罐子,异常得苦,只有茶瘾大的人才能降住,降不住的就加点白砂糖,那便是孩子们最喜欢喝的糖茶。母亲喝茶时总会在最后给我倒几盅,从小便给我惯了一副茶瘾。

    奠茶奠酒准备好后,剩下的就是等献饭,吃完搅团后厨房就开始忙活,献饭一般三小碗,量很少但必须精致,主料用猪肉和鸡蛋,那是家里最好的食材,先人们第一时间必须吃上热腾腾的饭菜,而且必须是最好的,让他们知道子孙们的日子过得很殷实。

    接纸正式开始,家门里各房份的男人陆陆续续聚到一起,一般都是辈分大的老人端着香盘,一直走到村口的位置,不过也有去祖坟接纸的,那样显得更虔诚。孩子的任务便是放炮,家长在炮声中点燃了香表,倒了奠茶奠酒,磕个头就算接上了祖先,回到家将三代供在桌子中央,那时父亲的遗像也被揭开。献饭第一时间被端了上来,同时献祭的还有水果糖,油饼,馒头等盘好的年货,一切准备停当,所有的人再一次齐刷刷跪下来,上香,烧表,奠酒,奠茶,磕头,那是对先人们最浓重的欢迎。

    村里的风俗都是除夕傍晚接纸,初三晚上送纸,先人们可以在家里享受三天的过年时光。但我们家接纸时间与其他人家不一样,坐纸的过程略有差异。村里伏姓人就我们一家,家门里其他房份住在另一个村,人员相对集中,坐纸一般在那个村里。

    大哥总是说反正每年都要接父亲回来过年,那就顺便把先人们也接回来,让他们先到家里歇一歇,看看我们的生活,所以接纸的时间提前到三十早上,三十晚上天刚黑早早就送走,因为先人们要赶着去那个村里过年。

    接完纸后家里瞬间有了过年的气氛,大哥总是守在屋里,操心续着香火,也管着闹腾的孩子,生怕惊扰了先人,不过我想先人们一定也喜欢热闹,有孩子闹腾他们会更开心,不让孩子靠近还是考虑安全,因为桌子上的蜡烛、香都是易燃物品。不过每次我都会带孩子到跟前看看,从怀里抱着到自己能磕头,从咿呀学语到看着照片喊爷爷,只想让孩子知道这个家里还有一个重要的人。

    接完纸还有一个重要的讲究,家里所有的生活废水都不能倒在地上,全部收集起来饮牛或者等到初一再处理,据说倒地上最后都得自家的先人喝掉,我想这也是一种团圆的期待,事死如事生,让忙碌了一年的活人在最后一天都闲下来,好好陪陪那些逝去的人。

    坐纸不仅是对逝去人的怀念,更是活人之间的一种牵绊,乡亲们都会去坐纸的人家里拜年,称作吊马,这种仪式在初一达到高潮,迎完喜神后人们聚在一起,拿上香表,便开始挨家挨户的走动,每到一家都是上香,烧纸,磕头,院子里经常跪满了人。

    主家都很热情,早早地准备好自家盘的年货,强拽着来人吃上一两口,心里才会欢喜。孩子们最喜欢吊马,常常跟在人群后面,磕完头后叔叔婶婶总会往兜里塞上水果糖、核桃等好吃的,那种满足不可替代。老人们不喜欢热闹,要么一个人,要么三三两两约在一起,风烛残年的他们有着不一样心境,他们和供在桌子上的人牵绊更深,有些是看着他们长大的,有些是陪着他们经历风雨的,往后余生,世间的相逢一年也就这一次,他们总会熬上一罐罐茶,将头罐子倒在供桌前,遥寄着超越时空的思念。

    这样的情景一直会持续到初三,先人们会在那个晚上离开,送纸的时候也就到了。送纸和接纸的过程大同小异,只是送纸的时候要给先人们打发盘缠,一般接完纸就开始印纸钱,老家叫拓纸。

    拓纸的方法很多,最常用的就是在模具上涂满红色颜料,然后印在裁好的一张张纸上,纸张大小很重要,必须和模具相匹配,要不就会产生残次币。小时候大哥负责裁纸,拓的事便交给我,长大了裁纸的事我负责,拓的事交给侄子,孩子们从小便传承着这样的仪式。

    小时候经拓纸时常抱怨,失去耐心后便会随意地印上去,有时歪歪扭扭,有时残缺不全,有时模糊不清,大哥看见会训上老半天,常说纸钱和真钱并无两样,那样的钱阴间也不收,慢慢的心里便有了一份敬畏。

    有时候也会用银元拓纸,锯一节跟银元直径差不多的圆木,然后将银元放在纸上,垫着圆木用锤子使劲敲打,直到纸上有了清晰的痕迹。现在买的冥币美观漂亮,面值更是大得离谱,都是亿级的计数单位,那时候家里的票杆子都是五元、十元的,可能拓上一道纸的总数都比不上现在一张冥币的面值,不过现在依旧延续着拓纸传统,子孙们亲自印上去的才是人间最真的思念。

    初三的晚饭一般很早,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太阳还没落山时饺子就端上来了,头锅饺子依旧献给先人,那是他们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饭后家门里各房份的人再一次聚到一起,场面比接纸更加隆重,因为送纸寄托着每个活人的期望,故山千里,勿忘心安,不管多忙,都要赶着回去给先人烧上一把纸。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映衬着黄土地上纸钱燃烧时跳动的火焰,一阵风掠过,灰烬腾空而起,瞬间隐入黑暗,先人们在此起彼伏的炮声中上路,再相聚又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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