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铁柴湾线的北角站B口出来,亮白的阳光搅动着闷热潮湿的空气,阿桂看了一眼满目灰黑相间的水泥大楼,“新光戏院”的烫金招牌仿佛已经不是很刺眼,“又褪色了。回头让潮叔补一补。”
阿桂唱了30年的戏, 她记得小时候总跟爸爸去看戏,因为爸爸和戏院老板关系好,阿桂和弟弟没事还会去后台看演员化妆。在家阿桂还常跟留声机学唱粤曲。后来,爸爸给阿桂找了地方学了戏,出师后阿桂就去了新光。
粤剧的行当原为一末(老生)、二净(花面)、三正生(中年男角)、四正旦(青衣)、五正丑(男女导角)、六 员外(大花面反派)、七小(小生,小武)、八贴(二帮花旦)、九夫(老旦)、十杂(手下、龙套之类),合称十大行当。后来被精简为六柱制,即文武生、小生、正印花旦、二帮花旦、丑生、武生。这都是根据角色的年纪、性别、性格、外型等特征来分类的。“末”代表年老角色。“生”代表男性角色。“旦”代表女性角色。“净”就是性格刚强暴躁的男性角色。“丑”就是滑稽角色。
阿桂唱青衣。
阿桂记得当初学戏很苦,师傅只教你怎样站地方、扯四门、出绣房、进花园。阿桂每日要单练习走脚步。走步法的时候,手要捂着肚子,用脚后跟压着脚尖的走法来练习,每天还要在裆里夹笤帚在院子里走几百次圆场,走路的时候不许笤帚掉下来,师傅说练熟了自然有姿势了,将来上台演出,也不至于砸了他的牌子!”她唱过《牡丹亭》中的杜丽娘,《白蛇传》中的白素贞,《胡不归》中的赵颦娘,《乱世姻缘》中的韩皓茹,《山乡风云》的春花。阿桂的师傅是当年“省港大班”的台柱子,当年,几乎所有粤剧著名演员——他们习惯称之为“大佬倌”——都游走于香港和广州两地,创造了粤剧的繁荣景象。70年代,阿桂师傅在湖南的老家被抄,曲谱都被烧光了,再后来,师傅也就再也不唱戏了。
阿桂还是喜欢那种旧式的露天戏场,记得小时候香港有很多戏棚,用竹子和木头搭的,布置得花红柳绿,大人们带着板凳在里面看戏,小孩子们永远不会乖乖地坐着,会跑到外面去逛庙会和市集,买吃的买喝的——那样才是老香港人最早、最喜爱的娱乐内容,也是他们最普通的生活方式。但是,这样的地方,在如今的香港已经很难找到了。
阿桂每个星期都会去趟屯门,因为只有像屯门、元朗这样的偏远地区,才可能会有村子在露天戏场里做庆祝演出。
香港人还一直保留着民间的“神功戏”传统,即使在香港回归之后,也没有太大改变,粤剧演出,始终是香港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
阿桂今天没戏排,她沿着上环的马路向南走,经过荷里活路、城皇街、楼梯街,沿着太平山的山势曲折而上,一个写着“永利街”的铁牌出现在她面前。阿桂拐进街角的一幢老楼里,刚走进去,阿桂又退了出来,路边有个卖鱼皮蛋的摊子,阿桂闻着很像小时候的味道。
阿桂买了一份,老板多送了她几个,阿桂伸出大拇指:“你嘅生意做得好好。”
为了加强粤剧教育,香港八和会馆属下八和粤剧学院与香港中文大学校外进修学院在1996年合办了粤剧培训证书课程,97香港回归之后改为与香港演艺学院合办夜间粤剧培训证书课程。阿桂没事的时候,会客串个老师。
虽然香港房子租金很贵,政府还是给拨了一间教室。在永利大厦的三楼,没有铁栅栏,房间很明亮。
时间还早,教室还没有人,一个菲律宾的阿婆正在打扫卫生,最近来学习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阿婆打扫的越来越吃力。香港演艺学院正在论证和评估把粤剧表演专业提升为本科。特区政府内部还有呼声,要筹建公营的粤剧团。阿桂原本以为粤剧会被现代人的急促脚步而碾压致死,如今看来,竟然还有重获新生的征兆了。
回到家,已经夜里十点了。阿桂看到,还有很多游客在街上闲逛,大部分都是内地游客,最近几年,来香港的内地游客越来越多。阿桂记得,好像是从2002年开始,身边在香港生活的内地人开始越来越多,你可以很明显地通过着装上看出两个地区人的不同,那时内地人大多穿着相同的鞋和皮带,但是05年之后阿桂就发现内地人的穿着变得更加讲究了。
阿桂住在湾仔的一间公寓里,这里面就住了很多来香港打拼的内地年轻人。
阿桂把剩下的鱼皮蛋装进了冰箱里,隔壁阿生送来老家的特产。阿生是四川人,大学毕业之后来了香港一家银行工作,就在中环的康乐大厦。刚来香港的时候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不知道自来水管里为什么没有热水,洗澡用的热水只能用电烧;看到人家在家门口供奉的神龛或纪念祖先的牌位会好奇的过去拍照。如今,阿生已经算是半个香港通了。
水壶里的水咕咕的冒着蒸汽,电视上还在播放20年前查尔斯王子登上皇家游艇大不列颠号缓缓驶离维多利亚港的视频。阿桂忽然觉得这20年弹指一挥间,生活也无太大改变,只是在街上看到那些国旗,心里淡淡会涌出回家的温暖。
阿桂站在窗前,楼下卖海鲜汤的姑娘正在收摊,一个男孩站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用普通话说,“走,我们回家啊。”阿桂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个男孩,问她,你愿意和我回家吗?阿桂记得自己当时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像藏羚羊一样使劲跑开,仿佛要把世界抛在身后,把自己送进暮色里。
那个男孩后来回家结婚生子,97回归后,阿桂去了内地,她远远的看着他,眉目仿佛依然是当初的样子。
新光剧院里酷热难当,阿桂今天唱最后一场戏,也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场戏,她要退休了。戏桥已经发下去了,阿桂就着胡琴调调嗓子,阿桂坐在镜子前,先拉起脸上的皮肤,再用布条扎紧头发,上好片子石。在脸上细细的涂上粉末,那件布质戏服有十几年了,缀满胶片和铜托小镜,照眼生花,斗丽争妍,阿桂撇步轻盈,眉眼带笑,“见红日出东方天晴气暖,迎和风踏晨露去把菜剜……”
尖沙咀广东道及柯士甸道交界处的西九大戏棚人声鼎沸,逾万根长竹搭起的旧日的戏棚颇有故宫的风范,竖起剧团三角旗,亮起名角名号灯。橙黄色物料将整个戏棚包住,骤眼看来,犹如闹市中的一座宫殿。
雨,在维多利亚港弹了一夜,植物们刚刚醒来,仿佛还不懂的时间的悲欢,世人以无愁为乐,知己知世者亦可唱出人间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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