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他无限生命 然后自己逝去]
今天还是没有雨。一入了秋,屋子里木柴灼烧的噼啪声就再没有停过,有时候还有些液体沸腾的声响。风从每一个可能的缝隙中挤进来,呼呼的摇动了光打在墙上的影子。
我坐在炉子旁边,手里捧着一个苹果,裹着毛毯,眼睛巴巴地盯着顶上那壶水烧开。火苗仍然旺盛,我拽来一些木柴丢进去,一时半会儿便不想动了。
身体很暖和,手掌与苹果接触的地方却有些许凉。这个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朋友罗扎克。
我的朋友罗扎克能削很漂亮的苹果皮花。长长的、不断的苹果皮缓缓下坠然后在桌子上堆成一朵玫瑰。我看着他削皮,甚至觉得这红红的果皮经他手之后也会变得很好吃。
为什么不下雨呢?我天天都在玻璃里面盼望着下雨。
今天天气很好,我带上一束红玫瑰,打算去看望我的朋友。
我曾经尝试过自己种植玫瑰,最后总是以失败告终,我无法种出带着浓浓香味的玫瑰。那些从地下要不了多久就能钻出来的花,既不够娇艳,也没有香味。而我沉浸于玫瑰的香味,就像我曾经一度沉浸于罗扎克脖子那处若有似无的——什么呢。
小路通向森林深腹。远处,安住在松树尖的教堂保持静默,白鸽扑棱棱地挥动翅膀。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看过成群的白鸽飞过的场景了,它们好像是从画里面飞出来的,绕过寂寞的头顶,掠过无声的肩膀,又要飞往那蓝得令人生畏的天空。
而我的朋友罗扎克,立在六月的朝阳里,温柔得像一束暖色的光,表情被一道道蚕丝般的风影模糊,艳红的玫瑰别在他的胸前,也是模糊的。
树叶轻柔的沙沙声,总容易把人带入回忆中,在一百多年前的一个雨夜,我也是这样穿过森林,捧着一束枯黄的玫瑰,敲响了罗扎克古堡的大门。
我一身泥渍,落魄得像一个乞讨者,罗扎克开门的时候只是沉默,没有对我说出拒绝的话。我向前跨一步定在门口,央求道:“给我杯水吧,罗扎克。冷的也好。”
他还是花了些时间泡了一壶热茶,请我坐下。我捧着这杯热乎乎的茶,陷在松软的沙发里,没来由地想哭。
我太想喝罗扎克泡的茶了。几十年沉闷的下午,阳光让甜点也变得倒胃口,我是那样的怀念那杯茶,虽是被加热过,却有着冷雨的味道,令人清醒。
我在去看望罗扎克的路上遇到了一些人,田里的劳动者,伐木者,还有采药的人。我向他们一一询问罗扎克的事情,但是他们都只是笑笑,好像完全没听说过罗扎克这个人。
我记起来罗扎克离开是有段时间了,大家不记得他,也是很正常的事。
反正,没关系的。没有人记得罗扎克,只有我记得。
只有我记得就好了。
他给了我无限生命,然后自己逝去。
教堂的庄重,比天空更让人心生敬畏。
钟声铛铛响,悠远的尾音飘往天空。天空下的我,和一片玫瑰花瓣一样渺小。花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却只是风的留情,稍不注意,它也会像罗扎克一样,在一场无休止的雨中温柔地离开。
我推开教堂的门,今天没有人唱赞歌,神父在与一个孤独的背影窃窃私语,琉璃瓦的窗户透进阳光,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剩下一种红色,是我的玫瑰。
我向这些人讨要了些赞美之辞,装进我的花束里,想把它们带去给罗扎克。
我在第一排的长椅上坐下。长椅的这边是我,那边是透进来的阳光。我不知道上帝会不会认真去听只有一个人的祷告,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于是我闭上眼睛。
——神啊,拜托了,死掉的是谁都好,请把我的罗扎克还给我吧。
终于要下雨了。乌云盖住了太阳,压得很低。
罗扎克的墓碑是我亲手刻的,上面写着“纪念我最亲爱的朋友——罗扎克”。
他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临死前也没多说什么。或许他有很多想说的,但我想我这辈子大概永远也听不到了。
是他救的我。那段时间这里总是没完没了的下雨,他湿漉漉的脸没有一点血色,手被我握在手里,很稳,一动也不动。
他真好看,我总是这么想。那天的他也是很好看的,就是衣服脏了些,乱了些。他的睫毛在雨里颤抖得宛如一只蝴蝶扑扇翅膀,不带刺的罗扎克太少见了。
就是这样的罗扎克,这样温柔的罗扎克,美好的罗扎克,把他的生命给了我,我可以带着他的一切活下去,可以继续活在玫瑰花香和阳光里,然而他不行。
像我和他这样的人都是能活很久很久的,我不懂怎么去生活,只是白白熬着几百年如一日的时光。而罗扎克来到我的身边,给我带来了所有的美好,我手足无措地捧着一堆好意,学会了怎么微笑。
而那些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感谢,恐怕只能全部沉进土里,和罗扎克埋葬在一起。
我终于又见到雨了,和当年一样的雨。
雨滴流过我的每一处皮肤,仿佛是罗扎克曾经赠送给我的一个吻。
玫瑰安静地躺在罗扎克的碑前,听我和罗扎克说些怪异的话。
三千年,或许难熬,但我和罗扎克呆在一起,并不显得漫长。
时候不早了,我想我应该要离开了。脚下一直延续到山底的路,通往离开罗扎克的地方。
我走出去好远,一回头就能看到漫山的花草,正陪着罗扎克立在孤独冰冷的雨里。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我又奔向那块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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