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又一次睁眼，一朵曼珠沙华挡住我大半视线。我揉了揉睡迷糊的双眼，一手撑地坐了起来。身下的石头带着有些刺骨的寒凉，可这正是我喜欢的温度。

我半撑着身子，目光发直地看向斜前方窄窄一座拱桥，石头上刻下的朱红字迹硌得手生疼。

我是一只常年流连于忘川河畔的野鬼，孟婆不知为何从不催促我过桥喝汤，我以三生石为枕席也未有鬼差来驱赶。

没有鬼来管我行踪，更别说人了。

我也不是不愿过那奈何桥，只是我如今早已忘记前尘往事，过不过河喝不喝汤大抵区别就只在于是不是快要去投下一胎了。可我不急，人世苍茫我已经通过无数过河鬼的记忆看遍了，实话是我觉得人生一场没有这河边来得逍遥自在。

按理这河边不是允许长久逗留的地方，可偏生无人抓我撵我，我也乐得流浪。

可这一天不同了。有人找上了我。对，没错，是人，不是鬼。

他踩碎无数曼珠沙华朝我走来，立在三生石外三步远的地方，问我：你想不想跟我回家？

我打量他许久，说：公子怕是寻错了人。我流浪野鬼一个，家在何处？回什么家？

他眼中似有阵痛闪过，却终究只是抿紧唇瓣，再未发一言。

我看他寻人不得似是十分痛苦，又看他静默无言孑然一身，心里难得地软了一软，问他：你所寻之人是何模样？我在这桥边三百余年，自认记性也还算不错，你说个大概来，只要我留意过，说不准便能说出下落来。

他闻言，怔怔看我良久，轻轻开了口，像是怕打碎了什么：她喜着紫衣，发髻爱用檀木绾起，左眼角有颗泪痣，眉目间总带三分笑意。她眉眼生得极好，清淡像二月盛开的白梅花。

听到此，我打断他：大抵情人眼中出西施吧，三百年来我从未见过这样风姿的姑娘。若见过，必是无法忘记了。

他不同意：我未有夸张，我见过她，也确实再也没能忘记她。

与痴人说理是不会有结果的。我懒懒地躺回三生石上，可还未躺稳，便被一把拽住。我错愕间看见他气急败坏的面容：这样冷，如何能躺下去？

我皱皱眉，甩开他的手：三百年来我都这样过来，你不过今日与我一面之缘，有何立场来管我私事？虽则你是好心提醒，但语气未免也太失礼了吧！

他被我吼得愣住，只呐呐推开两步，低头对我说了声恍若呓语的抱歉。

我摆摆手，说算了此事不用放在心上。

那天起，他一直在忘川河边陪着我。他身为凡人为何看得见我？为何不需进食与睡眠？为何没有鬼差来驱赶他？我从未深想，但这三百年来唯一的伙伴确实让我没那么孤独了。

一个人过三百年，孤独成习惯。突然一人相伴，似乎孤独就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一日我跟他提起，我说：如果你要离开就尽早，等我习惯了有人陪伴，离别就变得难过起来。

他听罢温柔地笑开：不会的。我不会再离开了。

这次我敏锐地抓住他的只言片语：不会再离开？你之前离开过谁吗？

他面色一白，没有再回答。

百余年后的一天夜里，我对他说：我想去投胎了。这里的生活平淡静好，但我突然有些厌倦了。

他诧异地回头：你厌倦我了吗？

我笑：不是厌倦你，是厌倦古井无波的生活了。在这里虽则可以看见很多别人的故事，可那终究是别人的啊，我想去人间走一遭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你明天就过桥，今晚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看了看满地盛开的曼珠沙华，轻轻点了点头。

他说：我有一个妻子，她善良果敢，明媚聪慧，她是我用所有的气运换来的宝贝。可是有一天，我把她弄丢了。

他说：是我，亲手，弄丢了她。因为一件事关更多人性命的大事，我亲手把她送上了祭坛。我亲眼看见她的魂魄被天地吞噬，我看见她眼角流下的泪珠，可我救不了她。

他说：她是天地间十分之一的怨气聚集成的精灵，却在天地间最圣洁的檀林长大，她明明美好到让人忍不住细心呵护着，却有人不住地拿她的元身诋毁她。

他说：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她。最后她告诉我，如果舍小情能取大义，那她愿意上祭坛。可最后一夜里，我看着她哭醒，梦魇里她绝望地喊着为什么。

他说：我不敢奢求她回来了。如今盛世昌平，我终于有能力守着她，不让她再受伤害了。

他说完，起身，对我说：你明天过桥，记得在鬓角别一朵彼岸花。

他说：你带着彼岸花，我好找到你。

说完他离开了，走的时候踩碎沿途无数曼珠沙华，就像来时一样。

第二天我踏上奈何桥，接过孟婆递过来的汤碗，一饮而尽。在桥的另一头我下意识回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立在三生石旁。我觉得我见过他，却又不清楚是何时之事了。

疑惑地摇摇头，我走向了往生池。

自此浮生大梦三千载，世事人情两不知。

可冥冥中像是上天眷顾，每一生都顺风顺水，平安喜乐。

在下一次投胎的时候我问孟婆，孟婆一脸讳莫如深地告诉我：你要感谢天君，他即位的第一道御旨便是保你生生顺遂。

可天君是谁，我想不起来了。只是我知道，我是一只幸运的野鬼，我的生生世世，都将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