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族的迁徙历史,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从盘庚开始,商族“不常宁”、“不常厥邑”的生活习惯,一变而为定居生活。《古本竹书纪年》记载:“自盘庚徙殷,至纣之灭,二百七十三年,更不徙都。”《史记·殷本纪》正义引《竹书纪年》原作“七百七十三年”,武昌书局覆王刻本“七百”改作为“二百”。陈逢衡《竹书集证》亦引作“二百七十三年”。商前期的先公先王们为什么要屡迁,盘庚以后为什么改为定居?这种生活上的转变,是由于什么原因呢?自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汉、晋人有的说商人是为了纠正奢侈的风气才迁都。“去奢行俭于亳”(《后汉书·杜笃传》);“革奢即约”(荀悦《申鉴》);“率人于苦”(张衡《西京赋》);其他如郑玄、王肃、皇甫谧(《孔疏》)等也都是众口一辞地说是为了纠正生活上的奢侈,才迁都的。
但是,古今中外历史上从来没有由于要改变奢侈生活而迁都的。《尚书·盘庚》是盘庚在迁徙前后,向商人进行动员和安慰的讲话,没有一句涉及生活奢侈或其他政治上的原因,而只是反复强调迁徙对人民有利,留恋故居对人民不好等等,到底为什么原因,成了千古之谜。
后来最流行的说法是,为了避河水为患。如宋代朱熹的学生蔡沈就说:“自祖乙都耿,圮于河水,盘庚欲迁于殷,而大家世族,安土重迁,胥动浮言。小民虽荡析离居,亦惑于利害,不适有居,盘庚喻以迁都之利,不迁之害。”
这是指盘庚这次迁徙是由于河患。但是否每次迁徙都是为了避黄河水灾?这仍然是个问题。 《尚书集传·盘庚上》
但是,这个“河患说”是不能成立的。因为上自商代,下至周定王五年河徙,在古文献和殷墟卜辞中,几乎看不到有关河患的记载。最初说到河患的,是后出的《尚书孔氏传》。它说:“圮于相,迁于耿,河水所毁曰圮。”这句话,文字是不通的。岑仲勉《黄河变迁史》对《尚书孔氏传》的这几句话曾详加辨证,力言其文义不通。
所以,《孔传》的说法是没有多大信值的。
《盘庚》中有“惟涉河以民迁”,又说“殷降大虐”。前人解释,这就是透露出河患和因水灾而迁徙的文句。其实,所谓大虐,固然可以推想可能是水灾,但也可能是别的灾难。至于“涉河”,更不能与河患相联系。尤其是河水若泛滥成灾,这是人人易见的祸害,即使盘庚不动员,人们也会顾及身家性命,急于迁到别处,决不会口出怨言的。并且,商人所迁的地方,都在距黄河两岸不远的地带。此足证避河患说之难通。岑仲勉说得明白:“假如说商族屡迁,都为避河患而起,那末,前车可鉴,自应远远搬走,为甚么转来转去,总不出二三百里的范围,只就这一点设想,我们已很难坚持‘河患’的论调了。”见岑仲勉:《黄河变迁史》,第119页。
河患说既不能成立,于是又有人认为商人当时可能过着游牧经济生活,逐水草游荡于各地。然而,从历史上看,当时的商族不可能是游牧社会,有很多事实可以为证。冯汉骥很早就指出,游牧民族中少有用陶器的,因为陶器脆弱,迁移时搬运不易。可是从地下考古可知,商人是有陶器的,并且非常精美,足见商人不是游牧者。其次,以游牧为生的民族多有饮乳或吃乳制品的习惯,而商人则未闻其有食乳的习惯,这也是商人非从事游牧的一个旁证。至于殷墟卜辞中累载祭祀时用牲有多至数百头者,这是一种家畜,而家畜亦为农业社会的特征之一 ,不能因为他们养有大批牛羊,便以为是游牧社会。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值得提出,这就是游牧民族迁徙是为了逐水草,一般都是一年之内屡迁其地。而商族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商族的迁徙至少是十年或数十年才迁一次,显然不能拿游牧行国的习俗去解释。
据地下考古和文献记载,商人在盘庚以前,农业经济已占很大的比重。《盘庚》也说:“若农服田力啬,乃亦有秋。”“惰农自安,不昏作劳,不服田亩,越其罔有黍稷。”从这几句话里,也可以推测当时商人对农业已经很重视,这决不像以游牧经济为重心的人们所说的话。
农业社会的人,是比较适宜于定居的。为什么商人时常迁徙?到盘庚时迁殷,人民何以又不肯迁?《盘庚》里都没有交代明白。所见到的只是商王一味地把“祖宗”和“天”抬出来,用以威胁反对者,他说“我们的先王没有一个不是只图拯救和保护人民的。先王那样关心着人民,所以很能顺着天时活动。每当老天降下大灾来的时候,我们的先王总是为着人民的利益实行迁徙,从不留恋他们亲手缔造的原有都邑。”(“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保后胥戚,鲜以不浮于天时。殷降大虐,先王不怀,厥攸作,视民利用迁。”)商王一再强调为了民的利益,一则曰:“视民利用迁”,再则曰:“予若怀,兹新邑,亦惟汝故,以丕从厥志。”奇怪的是,他始终不曾明白地说出为了他们的什么利益。既是为了他们的利益,为什么他们要反对呢?
孔颖达《尚书正义》认为,人民反对盘庚迁都,是由于“恋旧情深”;又说:“以豪民室宇过度,逼迫贫乏,皆为细民弱劣,无所容居,欲迁都改制以宽之。富民恋旧,故违上意,不欲迁也。”这话不知有何根据,但以情理度之,似乎多少有点近于事实。不过,需要加以解释才能明白。
所谓“恋旧情深”,所谓“富民恋旧”不欲迁徙,自然是经济的原因。但是,迁徙既不是由于河患,又不是由于游牧生活,是什么重大原因迫使他们不能长期定居于一地呢?商族很早就已进入到以农业为中心的社会。在营农业的社会经济中,初期的粗耕农业,在一地耕种几年后,地力耗尽,就必须转移至新地。商族在盘庚以前正是处在这样一种社会经济阶段。早在1944年,傅筑夫就提出这种看法,他认为商代处于“游耕”或“游农”阶段,先焚烧林莽,耙平土地,播上种子,每年轮换不同的作物,到了第五个年度,地力耗尽,只得放弃,另迁他地。他说商人“不常厥邑”,就是农业发展到游耕或游农阶段的必然结果。所以,商代迁都不是为了政治原因,也不是为了河患,而是为了改换耕地。傅先生又进一步阐述其说法,谓:“三千多年以前的殷人,不可能了解土地收获的逐渐减少,是由于土地的肥沃力有一定的限度,他们只是从长期的经验中,体会出在一个地方住过若干岁月之后,必发生收获递减的现象,他们以为这是上天降下来的灾殃——‘殷降大虐’,不许人们永久住在一个地方,故非迁徙不可。及迁到一个新的地方以后,又获得丰收,所以盘庚才说:‘视民利用迁’,说:所以要迁到新邑中去,正是为了你们大家的利益,而这个利益原是大家所一致要求的,这个利益就是大家切身的经济利益”。
冯汉骥也赞同傅筑夫的说法,并以塔纳拉人的历史同商族的历史互相印,商人“不常厥邑”的原因就愈益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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