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几个词来概括,我是审时度势后的主动请缨,换言之,叫毛遂自荐。
大白哥在午饭前就念央儿,说去美车驿站。“老曹吃饭吧!”等他道出这句话,我的心虽有了铺垫,但心口不知咋的,还是荡了一下。不用合盘托出,这趟舟车劳顿,是板上钉钉了。
伙食不赖,韭叶绿芹两样馅的饺子,这是赵四久已不露手的吃食,在不抖露抖露,就长毛发霉了。上车饺子,下车面,这一顿饭也来凑趣投味。屠门大嚼是不可避免,只是苦了已有山丘之形的肚子。年长,不觉改了对饭菜挑三拣四的毛病,对吃的种类单纯起来,在份量上却饕餮无厌了。挨个座一偎缩,就不会轻易挪地儿,有自惭形秽的姿态,活脱脱一只眨下眼皮都感劳乏的树懒。我一如既往地把肚子吃得显了怀,才不情不愿地画了休止符。放下碗箸,像是挥刀斩马禝,硬生生劈断了辛劳一生的烦恼根儿。
大白哥驱我效犬马之劳,是有些过意不去的,这从他闪避的眼神、蔫软的语气就窥出了端倪。他大多时不会直白相告,而是株守自投的长耳兔,待彼入瓮。应该是想对这种歉意消减几分到肚里,来缓存些心安理得的从容。“带明明去看看飞机。”大白哥这个满蓄着诱惑的建议,让我的脸皮痉挛了一下,想是心那根弦拨动了,但我心里没底儿,这到与做一道方程题相类,一是个把小时后,明明是否会出现在门口,二是这位标准的宅男能心甘情愿地动身吗?我抬头睃了睃壁墙上的电子钟,秒针一顿一顿小鸡啄米般绕着圆圈,又扫了眼刚呷了一口咖啡的大白哥,同时也嗅到了焦煳的香油味。我特别讨厌这气味,这成了雀巢独有气味,我觉得咖啡的气味怎么会与香油味混淆,与指鹿为马一样可恶,这些为图利丧尽天良的商家,在赵宋,让他们尝尝开封府狗头闸的滋味。我想,掩袖工谗即不礼貌也很卑鄙,应急的方法是把脸扭向一边,这往往是最古老最奏效的一招。我说送完就省心了,还是早去早回吧!直到迈出店门,我没在顾视大白哥一眼。我估摸,他的心一直是在抽搐着的,看似心不在焉只是伪装的面具虚像。我揣测,不!是绝对,闻风而动是少遭白眼,减少腹诽有效的处事之道。在我的身形遁入车中的那一刻,大白哥胸口的舒畅度恢复如初不敢说,起码翻了一篇可以沉心干点别的了。
五菱小货车已服役一年半,这样来说,它的工龄没法跟我比肩。老话说,先入门者为长,这个传统在家庭、学校、工厂及那个行业都没变更过。但我并没恃长倨傲,相敬如宾有点咧玄,时而把它擦试的光洁如新,起码穿街过市时总须要点体面。所以,去白金汉宫参加英王子的婚礼庆典,不穿燕尾服打领结,是有失体统的。埋了咕汰是大白哥的一贯风格,且不说疏于拾掇身外物,就是自己的一身形肉也懒于梳理,这与他一门心思攥钱的精气神不可同日语。有次与大白哥出行,他要记个业务上的电话,遍寻纸张无果,便说车里不能收拾太干净了,一张纸片也找不到。听他如是说,我先是语塞,接着心睹,末了要火冒三丈。说来也怪,事态的转机往往就在一念间。让心跟上大脑的速度,火山口才不会狼烟四起。我细细琢磨,话也有三分在理儿,干净大劲了是倪云林那样的洁癖,据传此君入厕时号坑要铺垫上鹅毛;反过来衣物经月不洗,气味难闻岂不形同叫花子洪七公。尘间物事皆要有度,过则不及,徒留话把。
掰动匙钥,发动引擎,踩下离合,挂了倒档,给油一气呵成。五菱,如一只轻盈的小紫燕划了个弧线,交通灯切换,徐徐拐上沈新路,待宽阔的大路笔直成线后,我已按捺不住策马飞奔的心情,可终究是飞不起来的,除非那个内裤外穿的超男,牛逼烘烘的有治外法权。记得上次检车,打出一沓罚款单,大白哥留照上传到了朋友圈。他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自娱自嘲一番,那要真金白银地掏出来,小钢牙暗地里也得挫挫着泛酸水的。
越过二环,是往城里去的,车辆越发密集了。无数只苍蝇,闻到了无比的奇臭,从四面八方凑拢过来。将来,车的数量会超过人的,是耸人听闻吗?最好,我只是杞忧。工业大学的路口,有个身材适中,驾副眼镜,外套反光衣的交警在疏导交通。看他文质斌斌的样子,忽的想起大白哥讲的亲身经历。一次开车在二环内,恰恰是禁行时间,又偏偏运舛命乖,被路口执勤的交警逮个正着。任凭大白哥怎样软磨菇似的央告,一副包公脸,二话不说,要来驾驶证,就开始添罚单。大白哥苦瓜脸般的绝望表情就甭提了,可写着写着,交警小哥却停笔不动了。迟顿了一会,说你这籍贯的字数多且难写,行了,太麻烦,快走吧!当时,大白哥真不敢相信剧情如比反转,一时有些呆傻,还好耳朵在脑壳上没分家,连连道谢而去。后来,我拿过他的驾驶证看,上书:“吉林省敦化市大石头镇十五委三十八组二十八门。”确实冗长,难怪人家罚款的都厌弃嫌烦了。这世道,意外是难以预料的,别过早地撒手放挺。
南八这地方很别扭,要穿过地面下沉的桥洞,还要驶过一道车辆来往繁忙的十字路口,这与左行一箭之地是沈阳站有关联的。时常会被红灯所阻,夹在绵长的车龙里,泊在那段陡坡上。以前车技嫩时,坡起让我的心似吊桶。为啥心如破絮,深深地惭愧,学艺不精啊!考车票时报的驾校在苏家屯。可别被屯子欺骗,更不是炸死张作霖的那个皇姑屯,它已与市里水天一线,成了一个行政区,但每次去还是很头疼,没有直达的公交车。好在只是临考前与考试时去,到地只是打打方向盘,开一圈,至于坡起和侧位停车比划比划就草草收兵了。正考的三次,只是装模作样,功成圆满的仅付吹灯拔腊之力。于是乎,就培养出一批类似我这样的半吊子都勉为其难的驾驶者。好在我谨慎小心,没晋身成马路杀手,我到可以“幸甚志哉,歌以咏志”了。
每次所经的路线是一成不变的,我还没觉得腻味,就像看到和平广场圆盘正中矗立的东北解放纪念碑。它要呆在那里多久,也许会与这座城存亡与共。广场北侧散布着数幢独门独院的小洋楼,年代已不短,绿植环绕,清风徐荡,又处佳地,这楼中所居的人自是身份不同凡响。我暗暗发出“啧啧”的叹声,候门深海,只好做一场无助现实的春梦哩。只隔着一条宽街,市委的官衙赫然入目,门庭并非车来人往的样子,楼宇也透出一派孤标肃然。此刻,我会想象官大人们坐在窗明几亮的办公室里的筹画着社稷民生,那是一群吃草吐血的孺子牛。
这条中间有绿岛的长街,是条商铺酒肆拥簇的老街。有一栋灰楼的墙基仅距街路几尺,老态龙钟,幸许一咳嗽,骨架都会哐然支离破碎。但它没被拆除,并非幸运,而是沧海桑田的经历,对这座城风雨过往的见证,给它的存活续命平添了砝码。我喜欢这样紧密,并散发着浓郁市井味道的路街。我耿耿专情于落日金辉时,坐在门前纤长斑驳的木椅上,看行人、听市声,浴在一襟晚照中,有举世皆嚣我独静的惬怀。如果时逢盛夏,把一身懒肉往中街,或太原街上一放,看着鲜衣丽服的如花美眷,更是肥美四溢的遐思了。说着说着,我的思想会溜号到三观不正,纯粹是个找抽的血型。
在总统大厦正门前右拐,三十步上下,门庭时尚齐整的美车驿站宛若藏金卧玉的锦匣开启,晶晶然地触目。它身处繁华地,自然香车宝马如过江的梭鱼。驿站,这个词语读来就觉清雅倍至,让我这自况为文士的边角余料薰然陶醉。
生意上的往来已山高水长,好像这颇有君子风度的用语添砖加瓦到买卖上,有点滑稽,但我要如何文从字顺地表达呢?我这两把刷子没有汪曾祺老先生文笔的浑然天成,更无高鼻蓝眼的马克•吐温纸枪笔弹的辛辣,我只有吐吐舌头,扮个丑陋骇人的老鬼脸,那恶心不用说,垮碴碴地污了一地,睹我尊容后夜哭的小儿也会戛然而止。
刘彭真,这名字亮堂。让我忆起老一辈革命家,那位曾经政坛上的风云人物。也许是沾了人杰的英气,刘经理年岁不大,却宰执这家大店。青年才俊,我自叹弗如,想想往事前尘,一店之长的历经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恍如隔世。路走的如此逼仄,是与他人毫不相干的。起初,我怀有一腔幽愤,只是那愤慨有几斤几两的重量呢?面对现实只能吧嗒吧嗒苦不拉喞的嘴唇,恍似一朝就有了透世人生的彻醒,这悟对于我只是海市蜃楼的烟气雾罩而已。如果意淫能功成名就,那母猪岂不能上树,世上处处是群星闪耀。
此番抵美车驿站,只是中转,兼替雇主捎两块电瓶。取处是南五马路汽配城,本在来时路上顺道可取,如此不解世情,不得不重拾旧路,拍马驾辕窝回去,况且去地车盛人沸,阻困一时就点低命苦矣。这实打实地挫了我的锐气,欺人,欺人呢!我正欲发雷霆怒火,忽而张大才女的那句话攻上心头,我已是尘埃低处的人,还是哪凉快哪歇着吧!
没料想,我会陷于迷途。当驱车至交通灯前,混浊的老眼才看清圆铁皮牌上,在左行箭头上打着红叉。这个突发的状况,让我始料未及。说出来不怕人笑话,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路盲,走过的路要五次三番才会在脑波中成像存贮。而这是要不走熟透的阳关大路,我这颗脆弱见底的心如小锤打鼓。开弓已无回头箭,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硬着头皮干吧!
漏屋连雨,顶风行船。这七扭八拐的街路,是给我摆上了倩女幽魂阵。在上二环路时,还是上错花轿嫁错了郎,行入反道路口,待发觉,已退无可退。这似乎不是一程坦途,从磕磕绊绊中,事情的发展轨迹就不顺风顺水。我憋着火往前开,在下个匝口下道,掉转车头复入,好在要货的时间并不紧迫,要不这次失误是贻人笑柄的。耳边掠过的不仅是车音,还有风鸣,还有水气氤氲中送来的点点清凉,浑河就顺着南二环路蜿蜒相随。每座城,都会有一条江河水依枕而伴。羊城的珠江,岳麓山下的湘水,还有塞纳河上的诗情。
这里有个插曲,在这几次上南二环时,都会与一座寺院擦身而过。其时,在二环高架路上,来来往往已俯览了它无数回。直到于滨江路的路口上桥,我才赧然看到招提的名号。说来古怪又费解——“山门寺”。院寺依浑河而建,朱柱飞檐,殿堂到不阔大峨壮,只是绿中点红,格外的醒目。因车声喧杂,难已一聆超脱世外,心底一醒的梵音。即傍在水岸,何不名其“水门寺”。这其中三昩,让我苦思不得。
微雨是在跨过浑河桥,进入浑南地界时开始浙沥而落的。在路面宽广的河桥上,我就觉察到沆砀的雾气在车外隐隐笼来。往俗了说,这场不期而遇的雨,来得并不暴烈。我只是看到车窗上有零零碎碎的雨痕,像是一个受了点气的小媳妇儿抛得几滴泪花莹莹。
往机场去的这条路阔而通直,两边的楼宇矗立但并不厚密,路上就显得车少人稀,街面干净好似不着纤尘,又有浓密叶茂的绿树护佑,所以夏秋行此,气爽神清,若有桃源在望的遥念。美则美矣!还有沈城独一的轻轨线路锦上着花。如果运气不赖,一路并辔而行,听着铁轨摩擦发出来丝丝柔柔的哦吟,我觉得灵魂尝到了天妇罗的美味,就不知不觉中俱化了。轻轨车并不以速度争胜,哈尔滨果戈里大街也有这样的机车,行在异国情调的喧街人丛中,喝着葛瓦斯吃一块黑麦大咧巴,更有一番风味了。这种交通工具应该是已故的木心先生推崇备至的,他喜欢那样去邮局寄封手写的信笺,离家时用一把古老不中用的铁锁拴住家门,然后慢悠悠地走到熟人遍地的长街上,互道寒喧。可惜,那样的人情世态如频危的物种,愈加稀少。我想,先生是带着几许遗憾而去的吧!
轻轨到像一辆马拉的邮车,响着铃铎,驶向桃仙机场,那与我的去处不谋而合。桃仙,是因仙得名?这让脑海中跳进了那几个搞笑的桃谷六仙。双流于成都,荷花于张家界,天河于武汉,白云于广州,虹桥于上海,美兰于海口,再就是桃仙于沈阳,这些机场的名字读来就觉得朗朗上口,唇齿生香。
每次来送货,想发点外财——沾点仙气儿。可还是空空如也,依旧凡胎肉眼,这桃仙二字只是美丽的幻想。这像进机场道口时,路侧会有靡集的车辆:私家、出租、大客、小货。看样子不是泊此待客的,局外人却口径统一地说是来看飞机的。难以想象,一架架滑过的铁鸟会有怎样的魔力,诱惑着众生在此久久地等待。可惜,我每回没有停车向当事人求证,我宁可相信,他们跟我一样,是来沾点仙气的。虔诚的人们,我却永远也做不到。就如去麦加,去耶路撒冷,去冈仁波齐。在人心深处,都藏着一个神。有的人穷其毕生去寻,有的人只是想想就穿肠而过了。
沈阳的辖区方圆万丈。据说,要升级为直辖市,还要开疆拓土。要建更多的高楼,铺更多的油漆马路。汪着湿润气息的土壤被打上封印,雨水在钢筋水泥筑造的樊笼里哭泣,树叶在风起时的私语被市声埋葬,点破晨光的鸟鸣不会再独唱。现在的人总是梦回汉唐,那时有冒锋镝、斩敌酋的卫青、霍去病、李靖、郭子仪,有茹毛饮血的张骞,有从戎不屑刀笔吏的班超,有引刀成块的张巡、颜杲卿,有汉风唐韵,有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家园。跑题了,沈城很大,这不容置喙,以至一天下来,大多的时间都是在路上。我不知道,写了这些字儿,对我过的这一天有毛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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