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坏的女人

作者: 刘秀玲 | 来源:发表于2015-12-29 18:53 被阅读793次
    老坏的女人

    女人不坏,只是我至今不知她的名姓又恰好她是那个绰号“老坏”的爷爷的发妻而已。

    斯人已逝,绰号来历无从考证。向其生前老友询问亦是不错的方法。奈何“老坏”爷爷去世时已是耄耋之年,能活过他的,时至今日耳不聋眼不花思维尚可口齿清楚的又有谁呢?

    姑且认为这绰号是儿时的“印章”吧。蔫儿坏蔫儿坏的,老坏了,“老”是个副词。人们糊里糊涂的叫了开来。有个不坏的姑娘也稀里糊涂地成了“老坏的女人”。

    好吧,以上都是我瞎猜的。因为自我记事时,老坏夫妇都已七十多岁了。两人不仅身体硬朗,脾气也硬到不行。按说孩子不少,到了年纪安心养老就行了。可这老两口哪个儿女家都不去,非要撇开满堂儿孙的关心,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儿女们拗不过却也落得轻松。

    三四行豆角架,三尺长的豇豆垂下来,线儿似的,焖面最好吃了。四五垄韭菜,每一大棵头上都有一团白花在招摇,剪下、捣碎和上鸭梨,世间至上美味。五六棵茄子秧,伶仃着几片叶,茄子却不少,大油焖过赛红烧肉。

    若想在这个小院里种菜着实要下番工夫,因为不时有入侵者。瞧,几只母鸡瞅着四下无人又蠢蠢欲动了。扒开步子,伸长脖子,朝着菜畦,慌慌张张啄上一口,谨慎极了。你若真上前去轰它,它却是一动也不动了。两腿下蹲,双翅夹紧,呆萌的样子让人又笑又气,只得放过。又有什么好法子呢,只好以恐吓为主,“嘿”“哈”两声而已。

    小院没有大门,几近坍圮的土坯就算是院墙。这样荒僻的去处在儿时的我眼里是个恐怖的所在。

    “爸爸,这是谁的家?”

     “老坏家。”

    “啊?是不是老坏老坏了?”

    “你自己去探探啊。”

    “好吧。”

    听见了吧,我爸爸就是这样养女儿的。不管我要做什么事情,有什么疑虑,总是会换来一句“你自己试试(看看、办办)吧!”所以,如果你觉得现在的我天不怕地不怕、敢闯敢干(其实是愣头青)的话,不赖我!

    好吧,扯远了。于是,在一个阳光照得人后背发暖的冬日下午,我走进了那个小院。未来得及摘只好老去的丝瓜孤单地挂在爬满矮墙又枯败的蔓上,两个老人赫然站在房前晒太阳。为什么要用“赫然”这个词呢?说实话,老人深凹的腮和干瘪的嘴确实吓到我了。我本想拔腿就跑,却生生定在了那里。因为我瞥见“老坏的女人”已经回屋拿了块点心出来。看来无法对美食说“no”这一优点在我小时候就已经初露端倪了。

    小时候不像现在这么“物质极大丰富”。五毛钱一袋的“大红门”先捻碎再用皮筋儿扎住口,能吃好几天。手里攥着它,走大街串小巷,只为看到小伙伴能说上一句“看,我有方方面!”忍着馋虫不吃,咽口水也咽得趾高气昂。奶油蛋糕对于那时候的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美味,三口两口下了肚,哪里还记得“跑”这件事。

    儿女们常来看望,却不久留。这使得“老坏”家好吃的太多,又吃不完总是坏掉。那时候爷爷奶奶已搬到大伯家去住了,再也吃不到手撕面包、鹌鹑罐头、麦乳精的我开始三天两头往“老坏”家跑。江米条、桃酥、蛋糕估计就是那时候吃腻的。每当我气喘吁吁飞奔进小院,两腿一并,屁股一纵在土炕上坐定时,“老坏的女人”就颤颤巍巍走到迎门桌前开始翻箱倒柜地往出收拾好吃的。

    直到我喊“撑死了”为止。这个时候,她才心满意足地将所有东西收走,摆出针线笸箩来。吃饱喝足后,该我大展身手了。

    其实就是纫针而已。拇指、食指合力将线头捻细,对准针眼,一拽,就过来啦。如此简单的活计,在老奶奶眼里竟是大功一件。“槽子糕没白吃,帮了奶奶的大忙喽!”听了这话,小小的我竟也得意洋洋起来,吃起点心来也更心安理得。

    “百衲控”是现在的我硬造的词。在我看来,女人把这个词诠释得淋漓尽致。所谓“百衲”,即把不同颜色、材质的布头拼接到一起,DIY成各种日常生活用品。

    小小的针线笸箩竟然有这样大的“内存”,反过来往炕上一扣,大大小小的布料就铺了满世界。女人那一双灵巧的手先把它们剪成三角形,转闪腾挪间,图案似已了然于胸。摒却杂念,就缝了起来。女人这时往往是不做声的。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偶有针尖发涩,才捏起针来在头皮上划两下。阳光透过方格木窗棂洒入屋内,落在女人的银发上,有些晃眼。见我愣神,女人便笑道“小孩子家,发的什么呆,好生纫针!”说着便插了根光屁股针在线筒上。

    许是一块坐垫、一个枕套、一个书包,总之,在我走思出神时,一件件作品就在我眼前了。零碎布头竟似七巧板般排列组合成令我拍手称奇的图案。我暗下决心,定将女人这门手艺偷学到手,长大后也做个“美绣娘”。于是,常常一口气纫出七八根针来。把线拖得长长的,再将它们整齐的扎在“老坏”那怪异的长方体枕头上。接下来就是长时间的托着腮帮子一眼不眨地“学艺”了。

    女人看穿了我的心思,“学这干嘛,过苦日子才用得上。你们这一代可没那时候喽。光景不好连这个也没有,享福去吧。”我依然身不动,心不摇。

    经过无数个脖子酸痛、手腕生疼的下午,自以为已掌握“百衲大秘籍”的我突然发现,现下缺啥少啥人们都直接买成品,还有谁用这种烂布头做的东西呢?我突然为女人可悲起来。

    女人自己许也察觉到了这点,不再整天没事就满炕的摆布头了。取而代之的是静坐,说是能养气凝神。

    女人是小脚。一日正对着沉闷的雕花木柜和无聊却尽责的座钟盘腿而坐时,忽听女人来了句“老喽,不中用喽!”接着便自顾自悲伤地摩挲起自己的双脚来。我好奇心起,非要看看那可抚在掌中的三寸金莲不可。

    女人见拗我不过,便为难且害羞的脱下袜子。那是怎样的一双脚啊!脚趾关节似被硬生生掰断般窝在了脚心,从脚面看过去,不见一根完整的脚趾头,足弓呈病态高高隆起。可以说那一次的好奇颠覆了幼小的我对脚的认知。我竟有些可怜起“老坏的女人”来了。我不曾想过灵活地穿梭于韭菜畦间赶走麻雀的小脚女人每天承受的是怎样钻心的痛;我没敢想过承受那样钻心的痛是怎样走过了七十多年。

    在女人抚足叹息间,我悄然长大了。一次偶然听家人说起,我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跨进小院了。

    一场雨过后,女人崴起小脚企图赶走偷啄白菜的母鸡时,脚下一滑,摔碎了髋骨,卧床不起。不出一个月,就去了。而这些,我一年后才知道。

    多年之后的这个寒冷的冬夜,小脚女人,手巧的女人,“老坏的女人”,我又想起了你。                                                                                             --2015.12.28


    文/刘秀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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