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舍忆

作者: 幸归 | 来源:发表于2017-05-19 17:38 被阅读0次

    (一)我的邻居猪

    我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最早可追溯到九三年的某日。

    我们家的房子布局很奇怪,正屋四间,外加两个偏房,一偏厨房,一偏茅房。

    厨房里外两间,里间用于吃货堆放,外间主烧火加工。

    茅房三间纵排,一曰牛栏,一曰猪圈,一曰茅司。牛栏里栓牛,猪圈里关猪,茅司里装人与猪牛之排泄物,各有各的入口。三者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正屋东北-西南走向的两间房屋较大,西北-东南走向的两间却要小上一半。这四间房就是所谓的卧室,在我们那儿的农村叫做“房圈屋”(我向来觉得这种叫法过于意境,不动歪念绝对难从字面上看出其寓意何为)。筑房时是按人的数量和尺寸设计,家里四口人,两个大人,两个小人,于是圈了两个大房间和两个小房间。这在理论上再合理不过。可惜父亲和母亲放弃了保持各自空间的权利,两个人挤在一个屋里。剩下三间,姐姐挑了西北那间小屋,留了东北东南一大一小两个房任我挑。

    这两个房间都是靠着茅房的,大屋挨着牛栏,小屋挨着猪圈。我先挑了大屋,晚上睡觉总会听到牛回嚼的声音,牛肚子叫的声音,牛踢腿的声音,牛呼气的声音,牛尿尿的声音……我那时还小,牛这样的物体过于庞大,对我心理照成的恐惧不小,生怕它一角钻穿墙壁或一脚踢倒墙壁,随意将我践踏。于是我又挑了小屋,小屋里可以听到猪儿吃食的声音,拱圈的声音,嗯嗯呀呀的声音,打鼾的声音……总之没个安静的时候。奈何猪相对牛来说,在人的眼目中到底要小巧很多。再者一个人睡着也孤单,晚上还可以隔着墙壁跟猪说话:“溜溜乖,快告告哈,莫要唱歌歌了……小瘟猪,快瘫,再板,现在马上立刻就来弄你……”后面的都是跟母亲学的,没学到什么好,就学会不乖的猪叫瘟猪,睡觉可用瘫来说,叫唤的意思是板命,等等。

    我就这样跟猪邻居了两年。后来我琢磨上了姐姐那间屋,因为她总有本事将任何模样的屋子变得格外光鲜整齐。这功夫我到现在这把年纪也没有练就,所以那时候出于嫉妒,我跟她好话说尽,最后动了武力,仍以战败告终,于是夜夜踢她门,日日在她房间乱翻,终于她受不住了,自动搬去我屋子。姐姐那间屋我住了三天,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月亮行走,可是她的窗户有个洞,我总觉得会有蛇爬进来。所以我又折腾着搬回了我原来的屋,只是偶尔还会去她屋里蹭睡。直到后来,她在她的门板上用粉笔写了那篇报纸上摘抄的“在我的记忆的长河里,有一件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就再也不去那个房间了。

    之后几年,我一直挨着猪儿长大,也因此对猪有了相当的认识。

    在农村,每年初春的时候就会买进几头小猪仔,冬天就让它们的灵魂上到天上,肉体留在人间与人体合而为一,所以人肉与猪肉最终并没有多少区分。

    母亲本身不喜欢猪,却对猪格外重视。每天去山上时总是一路唠叨:“我只甩了两把猪草给那瘟猪子,也不晓得它们吃了会不会瘫尸,要是没吃饱板起命来可咋办,把圈门拱开跑出来,糟蹋了人家的庄稼,那是要拿粮食出来赔的……”我就算一天不吃饭,母亲也不多过问,所以心里到底有些不平。现在想来,才发现母亲比中国立法要超前很多,那时候她已经明白自家养的猪糟蹋了别人的庄稼,她得跟猪一并承担无限连带责任,而猪如果不想或是不懂得负责就可以撒手不管,因为猪是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所以全部责任都落在了人的头上,这便是做人的无奈!这种思想理念与生活实践直到2009年才被写入了《侵权责任法》,作为法律形式固定下来,成了人人必遵的行为规范。可想而知,法律的滞后性多么严重。

    有一年,遇上一只很个性的猪,每天除了进食与正常睡眠时间外,都在啃墙壁。终于有一天,功夫不负有心猪,墙上啃出了一个洞,恰好能够容纳一个猪嘴筒。那只猪每天都会把它的嘴从那个洞里穿越近来三两次,于是我跟它终于实现了嘴对嘴的对话,再不用隔着墙壁。只不过各自的耳朵都还隔了墙……

    又有一年,母亲从彝族同胞那儿搞回来一只老母猪,毛黑得发亮。没隔几天,母亲突然变得很高兴,上山也哼着歌,每顿给母猪吃的食总比别的猪要多,母亲偏心哪头猪,我还是头一次见。不过她向来情绪化严重,我们也就不理不问。后来是她自己忍不住了,拉我和姐姐去猪圈看。顺着母亲的手指,我们看到母猪下了两排奶子,奶头很大,乳房很饱满。母亲说这猪买来肚子里就有货了,省了配种的钱,赚了。母亲原来为此而乐,不过我听了心里也很激动,毕竟从来没见过婴儿猪……

    暂且略过母猪生产的壮烈,它疼出来的每一声我都听在耳里,时间正当晚上,我也彻夜未眠。后来家里就多了一窝小猪,这群小家伙到处蹦跶,野性十足,乖得很呢。我曾趁着母猪喂奶后疲乏之际,悄悄捉了两只小猪与我同床共枕,怎奈猪儿到底不像猫狗那般温驯,在被子里唧唧咕咕,到处拱。所以我自那以后就再也不找猪睡觉了。说到这里,有人可能要说猪多么脏,我如何跟它睡得下去。事实恰恰相反,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在兮脏的猪圈里爬滚之后,全身依然洁白无瑕。要论这种特质,人是怎么都赶不上的。

    后来我讨厌上了这群小猪崽子,因为它们害了我。某日我从山上回来,惊见满地都是碎纸片,侦查半天,才知是我那学校新发的教科书遇害了。于是那一学期,我都是在傻盯黑板、偷瞄旁人的日子中度过的。所幸期末考试依然拿了第一,我在猪儿面前得意极了,我要向它证实人类的智商永远不会被它们这一种群左右。

    猪的平均寿命在一年左右,当然,我指的是人控寿命,至于其天然寿命,现实试验不具可操作性。究其理由可归结如下:食肉者觉得猪肉越老越不吃香,猪龄在一年内的肉尚可接受;养猪者遂把握住肉户这一购买心理,紧跟市场规律,尽量把猪期控制在一年内;再者,养猪并非乐事,猪活得越久,智商就越能对抗人;这个现实对人类来说很惨烈,所以趁早把它放了血。猪的血流量很大,这个可以从人类对猪血的命名中看出来——血旺!于是每年都有大批的热血青年猪惨死在屠刀底下。我总忘不了猪在临死前为避开屠刀与人进行的拼命抗争,更忘不了它在断气之时的靡靡呻吟,于是明白过来,无病确是可以呻吟的,允许无病呻吟在某种情况下可等同于允许人道主义。

    现在母亲在姐姐房里挂了张大红布,摆了些香蜡烛火,没事就在那儿跟菩萨们通魄谈心。所以我就更不去那个屋子了。至于我的屋,很几年不养猪了,我也就很几年没进去睡了。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很多人觉得我形神皆似猪,多食而无脑,这并非环境塑造那么简单,纯是我费尽心思与猪相处得来的。其实能够有哪怕那么一点点不像人,我都会有十分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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