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ELY」

「孤独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蠅，足以撐起一個盛夏傍晚間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人間繁華多笑語，唯我空余兩鬢風。熱鬧都與你無關，這就叫孤独。」——林語堂

一

一個人將希望寄託在他人身上是很淒涼的。

雖然來時是一個人，但當我還是個猩紅的發皺的巴掌大的嬰兒時，我睜開眼，見到環繞著我的愛。

“你開始感到孤獨時，你的童年就結束了。”

於是我的童年結束得很早。因為孤獨在我的人生階段中，到訪得太早。說不清是哪個原因，某一天我騎著小自行車到學校門前那一片稀疏的桉樹林裡停下時，看見斑駁樹影落在我喜歡的男孩兒身上，看到除了他以外眾人一哄而散。

我不識好歹地走下去，喜歡的男孩兒木然望著我，那是他一貫的神情。其他人人對我嗤之以鼻。

我忽然就發現原來我不知何時已經是一個人了。

再長大一點之後，知道了一個更確切的詞彙。

“孤立。”

二

我曾經花費很多力氣追逐那個男孩兒，十二三歲的人生中我以能站在他身旁為驕傲。那個瘦小乾癟的男孩實在寂寞得可憐，他總說著人們聽不懂的話，一雙剪水眸瞪得如同剛面世的羊羔，綴著少女的淚水、無助與可憐。

因為寂寞，無助的男孩兒變成了木然的男孩兒。

他不再試圖用人們聽不懂的話去與人交流，不再試圖靠近任何一個手持硬物的人類，不再試圖睜開眼睛，讓世間的冷漠發覺他眼裡的熱忱。

他沒有眼睛了。

但是他還是會笑的。

在他發覺我能夠聽懂他的話時，在他看到我抓著鉛筆畫出一個並不像他卻明顯是他的人形時，在他發覺我總是算錯方程式，瞪著大眼睛看眼前凝成水滴的墨汁掉下來時。

但他失去了眼睛，就理所当然再看不見我。

但那个时候，我以為兩個人一起孤单，就稱不上是孤单。

很俗氣的一句話吧。

三

后来我發覺人生不过是一段不斷走向孤獨的路程，越走越寂寞，越走越荒涼。

我最終沒能成為他的女孩儿。

我始終認為他比我更孤獨。儘管他畢生信奉书本，畢生追求理想，十四五歲就成了小城人們心裡的神话。

但是我始終覺得我比他富有，儘管我從不知道他在隻身上路的旅途中過得怎麼樣。

但他一定比我寂寞。

從人們作鳥獸散的桉樹林開始，他的背影便比我落寞。

他天生是形單影隻的。因為是他親手創造了神話。

四

二十年，那片光影落在我心上，灼傷的疤痕留了二十年。

人究竟是由什麼組成的？

最近人們喜歡用AI讓數據庫拼湊自己的組成成分，用俗氣的名字拼湊出三行程式般的詩，但人們說這三行詩浪漫。

為什麼浪漫？

因為AI平日太冰冷，只要展現出一絲一毫的人情味，便稱得上是浪漫。何況人們總會愛上寫詩的人，何況這是為人們寫詩的機器人。

我曾以為一顆心髒一副軀體便能組成我，但AI說不是，因為那個男孩從未見過我的心臟。

他從未見過我的任何，任何的我。正如我從未能在他的字迹里，看见他的希冀。

我是由什麼組成的？

AI說，是燃盡的煤渣，是深夜的咳嗽，是失效的黃色感冒膠囊，是涼風特意撕碎又不帶走的半片黃葉，是無盡頭的海面上，被艦艇遺棄的孤舟。

萬籟寂靜。

我倏忽醒來，睜眼看向手心，發白地握著的，已汗濕成團的。

那個男孩兒的骨灰。

五

長大後我開始期望被孤立，期望被眾人所遺忘，期望不再有那樣一個不會說人類語言的男孩眼神木然卻又帶著笑容地望著我。

我在邊緣掙扎，嘶聲吶喊又怕被人發覺，嚎啕大哭又怕無人安慰。我不再期望被救贖，卻又將一切壓在另一個嘴角血液乾涸、卻還露出牙齒大笑的女孩兒身上。

她也許寂寞。也許不寂寞。

我是攀在懸崖壁邊的殘絮，用盡全力扯住她灰白的長髮，企圖藉由千根發絲救我不名一文的性命。

但她沒有救我。

她說“我們”，是和世人嬉笑怒罵，連成一片的“我們”。

我忽然就發覺，原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著實很淺，他與她是一個圈，她與他又是一個圈，無法彎曲成弧的人，一生都是緣分之外的邊緣黑線。

被攥在充滿汗液的手心裡時我突然飄忽地想起，多年前男孩兒在堆滿夏風的午後，教我讀的那個詞彙。

“LONE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