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军营
经过半个月的颠簸，张逸辰和其他幸存的八十多个五军营的弟兄终于回到了京城近郊，有的士兵站在马车上刚刚隐隐约约能眺望到德胜门的箭楼和城垛，便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手舞足蹈地大呼小叫到：“弟兄们，回来了，咱们马上就到德胜门了，看呀！”其他的士兵听到这呼喊之声，也都变得兴奋起来，这些刚刚从鬼门关晃荡了一圈而侥幸活下来的人们，能平安地回来，就很知足了，很多人更是喜极而泣，捂脸痛哭。当初也是在这德胜门外，这些年轻的军士誓师出征，热血男儿气势虹，誓不平贼不复还，如今在经历过后金军队近乎一面倒地屠杀之后，怕是不会有人再提那出征时的豪言壮语了。
张逸辰看着周围欢腾喜悦的同僚，心想“兴国兄，你要是活着该有多好，还有王大哥，也不知你现在是好是坏，也不知父亲他老人家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哥哥还好不好……”这时一个士兵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张逸辰思绪拉回了现实，那士兵兴高采烈道：“总旗大人，这好不容易回到了京城，怎么不见您高兴啊？”张逸辰朝那士兵笑了笑，淡淡地说到：“高兴啊，怎么会不高兴呢，回家了。”说罢，把头拧向一边，不再看着欢闹的人群，盯着路边的花草发起了呆。
五军营的残军回到京城后，按所属军营皆迁回原所属军营，张逸辰隶属于五军营下的战兵二营，和其他同僚便回到了位于北京城西郊五里处的军营。张逸辰虽身为总旗官，但也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立营房，和其他五位总旗官住在一起，但比起普通士兵来居住与办公条件已经非常优渥了，那营房长约三十步，宽大概二十五步左右，供六名总旗官居住，张逸辰开了门撩起房帘，只见那屋中陈设和离开时一模一样，走的时候是六个人，回来却只有张逸辰孤身一人，那五位同僚都战死在了萨尔浒，尸首也扔在了荒郊野林里，触景生情，张逸辰心中掀起一阵怆然之情，把行装随手放在自己的床铺上，坐在床沿默默地流着眼泪。过了一会，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张逸辰抹了把眼泪，唤敲门之人进房，进来的兵士向张逸辰禀告道：“张总旗，练勇参将陈大人有请，有要事相商。”一听陈大人有事要与他商量，张逸辰立刻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随那士兵前往陈大人的营房。
练勇参将陈方礼掌管着战兵二营的大小事务，此次出征后金，兵部调拨了战兵二营三分之二的兵力，而活着回来的却不及出征人数的十之一二，总旗官除张逸辰外系数战死，其中不乏他陈方礼的亲随，想到这里也是痛心疾首。
张逸辰一进营房便向陈大人单膝下跪行礼道：“小人张逸辰参见参将大人！”陈方礼赶紧走下前来拉起张逸辰引入座中，二人相对而视。
“逸辰啊，此次征战九死一生，你受苦啦。”
“为国效力，不敢说受苦，这是我大明军人义不容辞的职责。”
“是啊，社稷危难，我们当兵的也是守土有责，逸辰，你仔细说说与那金贼交手有何感觉？”
“大人，金贼上至贵族大夫下至平民百姓自幼生长在那苦寒之地，自然条件恶劣的很，粮草不济是常有的事，而且辽东的山林里因为人迹罕至，也是猛兽成群，他们还要与野兽搏斗，下官认为正是这残酷的外部环境造就了金贼们强悍的战斗技艺，实话实说，以我们五军营为例吧，将士都算得上是大明军队的精华，可我们得牺牲三个人才能换一个金贼，金贼兵力不过六七万人，却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击败了我们几路大军。”
“如你所说，若想驱除金贼收复实地，非三四十万大军不可了。”
“在下官看来，即便有三四十万也是难以取胜，卑职在战场上亲眼所见，很多征调来的边镇官兵士气低迷，面对金贼胆怯万分，那金贼冲杀之时发出的呐喊声，就把很多士兵吓得转身溃逃，自乱阵脚，焉能不败！”
“唉，你说的我心里明白，自洪武皇帝创立边镇卫所之制以来，已过二百余年，如今阉党势力只手遮天，军政腐败，卫所崩坏，民变四起，朝廷也是疲于应对，别说卫所之军不堪大用了，就连这京师三大营也是千疮百孔，我都不记得我们战兵二营上次齐装满员是什么时候了。”
陈方礼说完苦笑一声，通过和张逸辰的攀谈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信息了，金贼兵士远胜于明军士兵，边镇的卫所军在战事中是指望不上了，万一将来有一日金贼兵临北京城下，朝廷只能靠这三大营御敌了，为朝廷也是为自己，今日起他这个练勇参将可要严肃军纪，认真操练军队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得过且过了。
从陈方礼的营房里出来，张逸辰走在回去的路上，听见军营里一些军士七嘴八舌小声议论着此次战役的失利。
“听说了吗，金贼一共就几万人，就一下子打垮了咱们十几万呢。”
“咱五军营的兵是杜松率领的，结果，就回来了那么几个人，真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啊，可惜了咱们弟兄了。”
“瞧，这就是张逸辰，咱们二营出征的总旗官就他一个人活着回来了，真是命大。”
“哼，我看不是命大，八成是当了逃兵，这些京官子弟我见得多了。”
“少说两句吧，回头让人听了去。”
张逸辰无心搭理这些风言碎语，快步返回营房后，取出文房四宝，想着自己活着回来的消息父亲还不知道，立即写了一封家信，托军中驿卒捎回京城，信中向父亲先报了平安，又问及父亲及兄长是否安好，并详细讲述了自己在萨尔浒如何脱险，尤其提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苏兴国和监军王永贞，并在信中诉说了苏兴国临死所托之事，拜托兄长代为打听苏家小妹的下落。张逸辰在信中本想也拜托父亲靠着在朝廷中的关系打听一下王永贞的去向，但又考虑到父亲本就老实迂腐、胆小怕事，那王永贞又是军中要人，值此兵败之际，其中不免存在一些险恶之事，思来想去还是不要叫父亲为难了，日后自己再想办法去打听吧。
五军营每日在卯时三刻开晚饭，总旗官的晚饭一般是由士兵打好送到营房中，总旗官向来不与下面的兵士一起用餐。士兵把打好的餐饭放在餐盘里，送到了张逸辰的面前，张逸辰看了看，叫住刚要离开的士兵。
“这米饭的分量怎么这么少啊，比出征前要少了将近一半呢，是军粮不够了吗？”
“总旗大人，您有所不知啊，半月前萨尔浒兵败的消息传回了京城，那米价几天的功夫就涨了起来，原先一石大米是五钱银子，现如今是三两银子才能买上一石大米，而且还不是新米而是陈米。”
“什么，三两银子换一石大米，那京城里的老百姓还怎么活啊，岂不饿死人了。”
“这就不知道了，大人，咱弟兄们很久没进过城了，这消息是来送粮食的户部差役说的。”
说罢，那兵士便走出了房门。张逸辰呆坐桌前，不禁担心起家里的情况，父亲虽然在户部任仓部主事专管粮草，又是正六品官员，名义上每月俸禄能有十石粮食，但自万历三十八年以来，官员的月俸就几乎没有足额发放过，有时拖个七八天也是常有的事，父亲又是个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清官廉吏，至于兄长在工部做事，也是不如流的小官，自然薪俸也是少的可怜，家中还要时常接济身在山东老家的祖父祖母，日子过得也是紧紧巴巴，现在这米价陡然涨到三两银子一石，家里的日子想来也是艰难。
张逸辰别扭的吃完晚饭，随军队出了夜操，晚上看着身边空空如也的床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原本六个人住的屋子，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晚上更是觉得孤独冷清，能听见的除了屋外的鸟虫鸣叫，就是自己的叹息之声了，张逸辰心里想着朝廷打了败仗，京城米价疯长，这京城都这般光景了，那下面的各省、府、道、县会是什么样的悲惨景象呢，说不定已经闹起了饥荒，一有饥荒必有流民，流民聚集必会引起民变。
张逸辰明白大明朝廷现在是内外交困，可真令他感到痛苦的不是看到国家正在遭受苦难，而是他作为大明的忠臣孝子却无力去改变这一切，无力帮助自己的国家去摆脱苦难，且不说帮助国家了，就连改善他自己的这个小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乱乱糟糟的世道也让张逸辰看明白了一些事，在大灾大难面前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不堪一击，想起自己当初参军时的豪言壮语，什么匡扶乾坤、什么定邦安民，现在看来也显得有些天真甚至可笑，可是话又说回来，不论在哪个朝代，不论这个朝代鼎盛也好、衰败也罢，总有那么一群人抛头颅洒热血、为国为民，张逸辰就打定了主意，自己就是要做这一群人中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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