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猫里

祥猫里是张新祥的诨名，和初老子是亲兄弟，但因为从小过继给伯父，所以名义上和初老子就变成了堂兄弟。至于为什么会有祥猫里这么一个诨名，我从来也没听人解释过，也没去考证过。反正大家都是这么叫，那就这样吧。

祥猫里个子不高，单单瘦瘦的，背稍微有点驼，肩膀看起来似乎一边高一边矮。据说有一次到内山里去背树，回来的途中有人和祥猫里打赌，只准用一个肩膀背树，五里路不准换肩。结果那个人赌输了，因为他不知道祥猫里永远只能用一个肩膀，另外一个肩膀根本就不能承力。

祥猫里是个地道的农民，做了一世人的田里功夫，却从来不会甩牛，所以无论是春耕还是双抢农忙时节，他永远只是在田里打杂。说穿了就是牛和犁耙到不了的弯弯角角，他就用锄头去挖。打杂的功夫其实比甩牛更累人，但由于祥猫里做不得甩牛的上手功夫，所以只好做做打杂的下手功夫。打下手不但累，工分也拿得低。还有一项不讨人喜欢的功夫，也是少不了祥猫里的，那就是搪灰。所谓搪灰，就是把人粪尿浇到草木灰上，然后用耙头翻匀，再进行堆沤，使之发酵成熟，以后就是最好的农家肥料。由于每次搪灰基本上都有祥猫里的份，很多人甚至以为那是属于祥猫里的专职功夫了。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又在大厅屋里开会，讨论近几天的功夫安排。其中提到又要搪灰了，安排谁去呢？刚开始讨论，就有人习惯性提出：祥猫里去一个，他反正是“爱口”（意思是喜好）。谁知一句玩笑话激怒了祥猫里：每次都是你们都不去，嫌脏，我才去的。现在反而说我是爱口，你们真是混账！这次我坚决不去搪灰。祥猫里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大家也奈何不得他。

中央正式宣布“文化革命”胜利结束那年，我在大队学校初中部当民办教师，暑假期间我回到生产队参加双抢。记不起具体是哪天，祥猫里满五十九岁生日。在我们乡下，一般习俗是男做上女做满，即男性一般是上整十的岁数办酒，而女性则在满整十的岁数才会大摆筵席。祥猫里那年五十九岁，按习俗应该做六十大寿。但不知是什么原因，除了左邻右舍在他生日那天去他家吃茶——进门双手作揖，口称拜寿，主人奉上滚茶，端出旱茶招待，客气的人家还会倒上白酒，拜寿的人也不需送礼——以外，未见有摆酒席请客的动向，其实祥猫里本人是很想摆上几桌热闹一下的。过几天后的早晨，我在河边洗菜，看见祥猫里的儿子在洗饭甑，原来他恰好这年二十九岁，便以做三十岁寿诞为名，摆了十来桌酒席。祥猫里为此事沤了气，在儿子做寿之后的几天，他就和儿子分了家。儿子夫妇和三个年幼的女儿一起吃，祥猫里因为妻子患病已去世多年，便带着尚未出嫁的女儿单独吃。

上六十岁没做成，祥猫里决定做满六十。为此，他开始做准备，打豆腐的豆子晒燥留好了，肥猪也养了一头。那年冬天恢复了高考，我告别热爱的讲台和那些可亲可爱的学生，于第二年三月初进入大学读书去了。我离开家乡之前，祥猫里明显生病了，他总是说自己肚子疼，而且常常说自己右边肚子上部里面有一块很大的梆硬的肿块。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交通也很不方便，加上身上也没钱，因此人们得了病都不会到城里的大医院去做检查。祥猫里也只是找大队上的赤脚医师把了几次脉，拿了一点西药丸子吃吃。由于赤脚医师临床经验有限，加上没有检查仪器，因此始终没做出结论。等到那年的七月中旬我放暑假回家，祥猫里已经睡在大厅屋上头的中间，伴随着他的是大鼓的咚咚声和唢呐尖利的吹奏声。我恭恭敬敬地走到祥猫里棺材前的灵桌下方，跪下，磕了三个头。心头无限感慨。

我打听了一下，祥猫里归山的日子离他满六十岁还有十多天。就是说，祥猫里到底还是没做成六十大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