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我想，如果我在那艘去往西贡的渡船上与他相遇，如果我是那个戴着男士帽子穿着破旧高跟鞋的女孩，我会和她做一样的选择。

合上杜拉斯的《情人》，我顺势躺倒在沙发上，把书压在我的脸上，隔绝这令人焦虑的欲暗不暗的黄昏。十几秒大脑无限放空后，我侧身蜷缩起来，把膝盖紧紧地贴着胸脯，这是一个能给我安全感的姿势。七点十三分了，林老师还是没有回来。但我并没有任何想要抱怨或者生气的感觉，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前途无量的人，我知道会有很多病人需要他去照看，我知道我并没有任何资格抱怨。

林野，男，37岁，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肝胆外科

主任，级别教授。而我，医科大学临床医学本硕连读专业，大五学生，学习科室甲乳外科。

我仍然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情形，外科学第一堂课，六月五号，天气有点热，是榆钱花开始飘落的时候，他穿着浅蓝细格子衬衫和黑色西裤，甚至还打了领带，在所有给我们上课的男老师中，他恐怕是最精致的了吧，或许是因为他的精致，一向上课酷爱打瞌睡的我竟然完完整整地听完了他的整堂课，在他说下课的那一瞬间，我很明明白白地确定了我将来要寻找的另一半的样子，一定要像林野那样，有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外表，有让我为之折服的渊博的知识，有一丝不苟严谨得可爱的做事态度，有很强的事业心上进心，能让我感觉到未来一片光明的人。

从此林野这个名字混杂着神秘、期待、崇拜和心动，在整个夏天挥之不去，我上网和打听了所有关于他的消息，甚至把网页上他的半身照片也保存了下来，时不时翻出来看一看，顿时便觉得生活又有了继续下去的理由。

我知道，带着感情因素去做一个关乎人生前途的选择是非常愚蠢的，但林野就像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在我做选择的时候，他总会沉甸甸地压在天平的一边，让我所有的思考都无法抵抗地朝他偏倚，所有外科对于女生来说只有三个字：不适合，但因为林野，我还是鬼使神差地选择了外科中相对轻松一点的甲乳外科，因为甲乳外科和肝胆外科一样属于普外，因为甲乳外科和肝胆外科在同一个楼层，这样，我也许就有第二次甚至无数次见到他的机会了。

等待让那一个夏天过得无比幸福，灼热的太阳，绿得发亮的树叶，偶尔惊天动地的暴雨，午后空气中啤酒和烧烤的味道，这无比平常的一切，在我眼里都充满了美好的感觉，每一天我都和他穿梭在同一个城市里，甚至同一栋楼里，每一天我都期待着实习的日子快点到来。

终于，实习开始了，作为外科里为数不多的女生，为了不被老师嫌弃，为了不落后于其他人，我只能付出加倍的努力来做好自己的工作，外科工作真的很辛苦，每天匆匆忙忙出门，到科室边准备查房资料边吃早餐，然后查房，手术，写病历，值夜班……不过也庆幸我是为数不多的女生，再加上现在我只是处于实习生阶段，科室里总会对我些许照顾，每天也还是能按时下班，夜班也是一个月轮到一两次，但比起宿舍的其它小伙伴，我的生活已经是地狱了。

第二次见他只是匆匆一瞥，我正好在走廊上，而他也正好出电梯进科室，他穿着还没来得及脱下的手术服，口罩耷拉着挂在脖子上，他面无表情，匆匆而过，却令我心跳紧张了好一会。

真正意义上的相识还是在手术台上，我喜欢在这样正式的场合开始我们的故事。

那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能观摩他的手术，肝癌切除。我早早地进了手术室，麻醉师麻醉完成后，他半举着洗干净的双手走进手术室，娴熟地拿起手术衣并由护士协助穿好，系带，然后带手套，修长的手指，剪的恰到好处的指甲，一切准备工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但是真是帅呆了。

这样的手术可能他已经做过不下一百次了吧。他熟练的充人工气腹，然后用电刀和夹子检查翻看了肝脏，确定病灶位置后便毫不犹豫逐一切除，就像网络视频里面的手术那样干净利索，有条不紊。最后放入取物袋，将切除的病灶从肚子上的小孔了拽出来。我好奇地凑上去看了看刚刚取出来的肝，像一块烤过的烂肉，渗着血，其实，还有些许炒肝的香味……

我又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凑，林野注意到了我，他双手仍然在冲洗腹腔，眼睛却转向我，我与他四目相对，我没有回避他的眼睛，他也没有回避我的目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深邃的黑，锋利，灼热，征服，不容妥协，所向披靡，但我也能看出所有坚硬后面的柔软和人性。我不知道我们对视了多久，那一种奇妙的感觉，让我觉得我仿佛从他的眼睛里窥见了他的所有，我感到炽热，感到兴奋，就好像所有周围的事物都瞬间褪去，整个世界就剩我和他在以眼神对话，我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眨眼，直到他先眨了下眼转向屏幕，腹腔已经冲洗的很干净，没有出血，没有积液。他边去除抽吸管和钳子边问我，“哪个轨道的？没见过你。”

我一瞬间特别特别紧张，就像被老师提问那样紧张，好吧，他于我而言，也确实是老师。我答到“老师我是甲乳外科的实习生，14级的。”

“本科？”

“七年制的，本硕连读。”

“嗯哼，学妹，我也是七年制的”

看来我们已经有共同的地方了，我暗自窃喜“嗯！学长好，哈哈，这样叫会不会显得你特青春。”呃……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不是暗示他老的意思么……呃，我这笨嘴！

“青春？哈哈，我一直觉得我挺青春的呀，看我，还没有白头发呢，咋不青春了呢？”

我急忙用我不太高的情商努力补救“嗯，对着呢，学长，要是没人告诉我您是主刀大夫，我肯定以为你是一个和我一样的大学生呢！”

这样的玩笑话逗得在场的人都笑了，哈哈声中，林野已经缝合好了伤口，离开手术台，要出手术室了，我也跟着出去了，然后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洗手，他摘下了口罩，熟练地进行着七步洗手法，我默默的搓着手，真想这样站在他旁边一辈子。

“小女生哈，咋来普外了呢，不怕累呀？”他首先打破了沉默。

“嗯……累呀，好累的，这才实习没到一个月，我就累得变胖了。”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身体素质很奇特哈，别人都是累瘦了，就你能累胖？”

“没有啦，也不能说胖，可能是累得内分泌不调，钠水储留有点肿了吧……”

“有意思，也要注意身体啊，当医生真是挺累，一个女生家，要学会多偷点懒，别啥事都自己削尖了脑袋去抢着做，特别你们实习阶段，可能很多杂事要处理，要懂得事情的轻重，有时候得努力做到最好，但有时候吧，也得学会差不多主义。”

喜欢这样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传统的说教。“嗯嗯，知道了，偷懒我自我觉得我挺在行的！嘿嘿。”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带着一种仿佛看到往昔美好般的微笑。

嗯，不错的初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