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舍伍德·安德森的《鸡蛋》读着读着，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滑过脸颊，前襟已经被打湿透了。
故事讲述了“我”的父亲两次创业失败的经历。父亲原本是一个生性快乐、和善，与世无争的人，而“我”的来临不知为何成了父亲发生改变的转折点。他变得不甘平庸、雄心勃勃，作着贫困的普通人终将通过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的美国梦。于是他先后进行了两次创业：
第一次是养鸡。但本不谙养鸡的父亲把鸡养得不是病死就是被车轮压死。最后以惨败收场的父亲仍固执地携着一个玻璃瓶的怪鸡开启了下一段创业旅程——开餐馆。值夜班的父亲在漫漫长夜里无事可做便开始思考，思考的结果是他提出要让来餐馆的客人感到快乐。于是本来寡言少语的父亲变得“幽默风趣”，时刻在脸上堆满笑容来表现自己的快乐。最令他难堪的是一个难得的从德韦尔镇来的小伙子，父亲费尽心思的表演在他那里遭到无视甚至嘲笑后，他喉咙里爆发出怒吼，眼神流露出疯狂的神色，他上楼跪倒在母亲床前，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尽管安德森选择以儿子的视角，以回忆性的叙事口吻，以这样一层温情的外壳，但嘲笑和讥讽的意味还是溢出了纸张。他用最平淡的笔触塑造了最可笑的形象——父亲，他愚昧冒进，轻易就被鼓吹养鸡发财的书籍刊物误导；他偏执顽固，坚持一个玻璃瓶的怪鸡能让他发财；他在别人面前迫不及待地想出风头，费尽心思地通过表演来取悦客人的模样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他受挫受辱，跪倒在母亲床前痛哭的模样脆弱得像没离过妈妈身边的孩子。
我却不敢去嘲笑和讥讽 “父亲”，我从“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恍惚间我甚至觉得我就是“父亲”，“父亲”就是我。
“父亲——乔·凯恩之前从未见过——久久盯着眼前的客人，一言不发，毫无疑问，父亲怯场了。正如生活中一再发生的那样，梦寐以求的机会到了时，他不免有些紧张。”
……
“他开始含混不清地嘟哝，来自人体的电流会对鸡蛋造成什么影响；又说不用敲破蛋壳，只需放在两掌间来回揉搓，就能让鸡蛋竖着立起来；最后还解释手的温度和轻轻揉搓，能改变鸡蛋的重心。但乔·凯恩对此不是很感兴趣。”
……
也许我和“父亲”一样，身体里潜伏着爱出风头的天性，我无法控制自己在机会面前的表现欲。一股热血催促着我极力证明自己，与此同时，我观察力的敏锐度也化为零。在极力证明得不到肯定后，危机感会催使我的一切举止带上讨好的色彩，再往后像“父亲”一样“咧嘴而笑，眨巴眼睛”的非正常行为纷纷上演。可怕的是，身处其境的我并不为此感到有何不妥，但过后我由此产生的自鄙和愧疚的有时会将自己杀死。
因此当看到“父亲”努力地向这个商人儿子展示所有他引以为豪的戏法来讨好他的模样我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拼命卖弄自以为是的学识的可笑模样，不禁感到心酸和苦涩。
“父亲”仍然努力着，要给这个城镇青年看鸡蛋在醋里煮过后会完好无损地塞进瓶里的戏法。
“父亲反复拨弄手中的鸡蛋；试着让自己略微粗暴一些；开始骂脏话，额头沁出汗珠；鸡蛋在手里碎了。就在蛋液溅到父亲衣服上时，已在门口驻足的乔凯恩，正好转过身，接着哈哈大笑。”
就在鸡蛋碎了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了“父亲”漏半拍的心跳，也预见了后面窘困的局面。但看到乔的哈哈大笑时，我眼泪还是刷地流了下来。成吨的难堪锻成尖锐的嘲笑像箭般射过来，把他的尊严杀得消失殆尽。
然而即使这样，父亲仍然没有砸碎他的鸡蛋。“他轻轻地放到桌子上的台灯旁，然后跪倒在母亲床前，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此时，我感受到了“我”的窒息感，“我”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鸡蛋高昂着头，唱着胜利的赞歌，看到蛋会继续孵出鸡，鸡会继续生下蛋的无限循环，看到每个昨天生活的今天重播，无限循环，内心该是多么绝望。
“鸡蛋”象征着父亲的美国梦，象征着无限的诱惑，让人想入非非，让人迷失了自我。而鸡蛋又是易碎的，不小心就会被蛋液溅一身，狼狈不堪。父亲追梦追得近乎癫狂而不自知，他无法把握命运正如无法掌控好那易碎的鸡蛋一样，在压抑中，人被扭曲，被异化，变成一个畸形人。父亲的性情大变与其说是由于儿子的降生和妻子的劝诱，不如说他被“美国梦”催眠了。也许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周围的人一夜之间都拥有了雄心壮志，仿佛实现梦想像做梦一样简单，但一股莫名的外在力量挟持着他，推动着他不由自主地向“追梦人”的队伍走去。
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理想的“鸡蛋”，每个人内心都希望能够实现自己的价值，但在追逐的过程中不要弄丢了自己本身美好的特质，不要过于汲汲然，在匆忙中丑态尽出。有时，砸碎那个不切实际的鸡蛋也未尝不可。“鸡蛋”从来不该是我们生活的主导，我们自己才是。
舍伍德·安德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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