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去看了个会员,也是一名党员。
他什么个情况呢?三年前,我刚到商会的时候,就认识他了,是个会开玩笑、也爱沉默的人。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气色就不好了,脸色蜡黄,又瘦又黄。
听介绍的人说他得了肝病,并不是治不好的那种,但是他自己有点自暴自弃,每天喝酒抽烟,完全放任自己。
他老说要给我带饭吃,也确实有一次给我买来了,我记得有10个煎饺、一杯豆浆、一盘炒粉干还有什么的,很大一袋。
商会里平常日子里我都见不到人,能见到其他人的时候,都是搞活动,那时候我都很忙,根本来不及吃饭。
不记得那次具体的活动内容了,反正我很忙,他指着带来的煎饺,特别客气地跟我说:“吃一个!吃一个!”拗不过他,我吃了一个。
我直到现在都为我曾经吃下的那个煎饺感到恶心。
因为他有肝病!
我明明知道,他给我带的东西都是外面买来的,应该没有他的口水什么的,可是我心里就是有疙瘩。
比起自己的洁癖,我更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看着他满怀期待的目光,我勉为其难的吃了个煎饺,顺便夸了夸他:“哇,这一家的饺子很好吃,一定是非常有生活阅历的人,才能找到这家神仙店铺。谢谢你呀!”说完这些话,我又放了个煎饺到嘴巴里。
可能他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其他人的善意的肯定了。
因为我吃了他买的食物,好像一下子就走进他的内心,成为被他认可的朋友,那是三年前。
我们商会一直有轮值,180多号人,除去不在金华的,差不多三个月轮到一次,平均下来一年可以见到他4次。
党支部一个季度学习一次,一年还能见到他另外4次。
因为我们成为朋友了嘛,就听到很多关于他的故事。
他的过去,在商会里流传的大部分是这个版本:他跟第一任妻子育有一儿一女,跟第二任妻子相差十多岁,有一个儿子,直到他帮人家担保,欠了300多万。
我见到的就是他现在的样子,离婚,净身出户,沿袭第二任老丈人的手艺做园林绿化,网名“老农民”。
这世间最能令人改变的东西,果然还是自暴自弃。
我一开始安排他过来值班或者学习,他还是很配合的,来的时候会带稀奇古怪的石头、养的郁郁葱葱的竹子过来,是个特别讲礼数的人。
但是在其他过分“担心”他的人眼里,他做的一切事情都好像有更深层次的动机。
比如说他酗酒。
我其实很能理解一个中年失意男人爱喝酒这种小习惯,这真的是我的痛点(捂脸)——我为什么喜欢共情?!
那些不理解他的人,总觉得他的毛病是因为他过分不自律引起的。
每个人都只会指责他:“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喝酒了!”“你身体不好,怎么还能抽烟呢?”
就比如说今天,我们去看他,跟他交谈的时候也这样。
他今年的状态就没好过。今年唯一一次见他出门交际是在“七一”,“七一”那天我忙完了就回家了,没有留下来吃晚饭,他跟我刚好相反,他开会的时候没来,吃晚饭的时候到场了,据说那一天他痛的全身缩成一团,还忍不住要喝酒,喝的是白酒。
真是让人忍不住又心疼,又可怜,恨铁不成钢。
从去年入冬以后,他给我的感觉,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一样,随时都可能熄灭。
我打他电话,他每次都有气无力的跟我讲电话。我让他来值班,他跟我说“脸色不好,不来了”;我叫他来学习,他说没空,还经常跟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要把手上的事情了结一下。”“趁着还走得动,把亲戚朋友都看一遍。”
我今天看到他,都忍不住想流泪,我真的没法想象,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能把一个40多岁的人折磨成这样。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在自己的园艺房里,什么叫园艺房呢?就是在他种植苗木的场地里,搭了一幢阳光房。
我能想象他的阳光房之前的样子,大家听到“阳光房”三个字,估计脑海里浮现的也是一副温暖和煦的图画吧?可是现在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
这幢房子简直像一座坟墓一样。
房子很新,也就是这几年的东西,四周种着很多名贵的花草,边上有一个小池塘,美中不足风水有点不好,绕着这种阳光房有三座高压铁塔,还有房子上溅了蛮多的泥污。
所有的花草被照顾的很好,常青的、秋季开花的、乱了季节冒出新芽的……除了它的主人,就好像主人所有的气血都被院子里的花草给吸光了。
他整个人有气无力的坐在沙发上,不,他整个人平摊在沙发上,就连睁开眼睛看我们一下,都仿佛要用尽他所有的力气。
我之所以用“平摊”这个词,是因为他瘦的像个纸片人一样,我们刚进门的时候,他还勉强要挣扎起来给我们泡茶。
我看到10度的冷空气里,他露出的脚,已经没有一点点多余的血肉了,他连袜子都没有;他的裤子松垮垮的掉在屁股上,我好担心,生怕他一走动,裤子随时要掉下来。
我们拒绝了他给我们泡茶的要求,他说:“不喝就不喝吧!”毫无波澜——我想到三年前的那两个饺子,他应该是被人拒绝了很多次,才心灰意冷吧?
他就继续躺回沙发上。
整个房间里堆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像主人一样没有一丝生气。
甚至三年前他给我讲过的那个乌龟的故事,我惊奇的发现那只乌龟还在那里,我见到它的样子,差点叫起来,它现在是个标本了啊。
据他自己说的,他捡了一只野生的乌龟,隔个几天就给他换水、喂食;半年后,他觉得烦了,就把乌龟给放生了。
到了冬天的时候,那只乌龟自己回来了。他不理它,它就被活活饿死了。
现在,我就在桌子上看到了乌龟的尸体!伸长了脖子,等死的模样跟老农民多么相像。
今天湖北一个县的招商局过来调研,座谈会后,我们带去一个副会长企业参观,回来路过这边,一致商量好去看他。
一进门先闻到一股恶臭,又看到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大家一时难以接受,借口到处看看,都跑到园艺房的外面去了。
就剩我一个人傻傻的跟他待在一起。
我问他吃过饭没?他慢慢的拨开茶几上的一个盒子给我看,里面是一碗就动了几口的炒粉干。
我想到三年前他给我带的那碗炒粉干,差点就干呕起来。
我马上控制住自己的要命的想法,天哪,我这要命的善良啊。
今天见到他,我觉得我们之间生分了不少,我猜他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这个病态吓到我们了,他也很拘谨。
那三个人终于回来了,我如释重负,其实只不过一会儿功夫,可是我却觉得过了很久。
书记问他:“你最近怎么样?”他摊在沙发上说:“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呗。”啊,我仿佛听见他在求救。
会长问他:“你得的是什么毛病呀?”他自嘲的笑了笑:“也没什么病啊,是我自己不自律呀。”我想怎么会有人这么不爱惜自己的呢?这世界上难道就没有他要留恋的东西了吗?
在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跟他是相通的,当一个人什么都不想要了,他才拥有一往无前伤害自己的勇气——他可能打算放弃所有了吧。
他想把自己回到一种无序的状态,生活状态归到无序、跟这个世界断开连接、生命重回混沌。
张总问他:“那现在,你孩子呢?”他略略抬抬头,继续耷拉下去,然后又飞快抬头:“老丈人帮我管教呢!我可轻松了!”我听到了他的言不由衷,或许还有希望被破灭后的怨愤。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看了看七月份写的密密麻麻的出院记录,什么病都有,我心里出奇地凉,跟今天的天气一样。
我们四个人,逃一样的跑出他的阳光房。
这世间最能令人改变的东西,果然还是自暴自弃啊!
通过这件事我能学会什么呢?
我仿佛看到一个全生命的周期,生长期,成熟期,衰败期。
张总说,“积极的人,向上的人,做的一切都是有序的。而一个人要走下坡路,不仅仅是他这个人,他身边的环境也会变得乱七八糟。”“我怀疑,他现在大小便都没法自理了。”
我想这不正是符合熵减定律吗?
可是就是觉得心里闷闷的。
也许,找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组织几个人,带几个保洁去帮他搞一下卫生,把他推出来晒晒太阳,会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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