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蝼蚁,缥缈须臾,这世上能平静享受大自然馈赠的人,是何其幸运。
都说人对世界了解越多,就痛苦越多,三哥一辈子在乡村生活,一日三餐,一日所思,都离不开土地,索求变得简单,他的幸福感也就来得简单些,说他是隐士,城市人多半会同意,甚至会羡慕,脱离浮华归隐的人,努力复制着与他相似的篱园风景。
被动当一名隐士,违背本意,三哥或更愿意当森林里的一只猴精,最好能有七十二变化,能将山变成他的聚宝盆。
三哥最常去的地方是下井,在高山之巅,村民们的头顶上,那里的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
五月,下井的“红哺鸡竹”笋又要出土了,它是林中另一名隐士。
这竹子的学名很少人在意,倒是隔壁浏阳,在山巅巅上的大围山景区路边,斜订了一块木牌,用炭笔潦草写着“红哺鸡竹实验基地”,那些竹笋,已经被定义为围山特产。乡民们只知道“红壳笋”,关于竹子的身份,无所谓的。
村里前些年引进了大批浙江雷竹,雷竹笋三月就破土而出,要早于“红哺鸡竹”笋两个月,雷竹笋通身红袍,叫它红壳笋名正言顺,下井的竹笋,笋壳其实并没那么红,只如古代女子的素服青衣,衣襟边缘捎带殷红,撩起一抹胭色,笋尾则是一把翠绿流苏,看起来要清丽淡雅得多,村民们将这两种竹笋一并称为“红壳笋”,最多区分时加上个地理身份——下井红壳笋,也就知道指的是哪个了。
百科介绍说,这鸡竹在江苏浙江等平原农村常有栽种,这就更奇怪了,我们这的“红哺鸡竹”,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偏要成片长在雪线之上,隐居于云端,山下从没发现,人们说山下根本无法种植,远离人间,成荒野之王,这始终没寻到合理解释。
不得不使人质疑,鬼晓得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竹子。
我到下井采竹笋,这算第二次。第一次是和父母去,山路被洪水冲刷过,乱石堆积,沟壑纵横,父亲的越野摩托上到一半,力量不够,不堪冒险,只能丢在半路,接下来十几里只能徒步。去倒没什么,陌生而原始的风景,引人入胜,新鲜感下不知不觉就到了竹林,可回来就不一样了,要挑一担上百斤剥了壳的新鲜竹笋,就算父亲拥有莽夫的力气,经过崎岖山路跋涉下来,也累得他够呛,后来他就再也不愿干这“蠢”事。
那个时候,下井视野宽阔,蓝天白云下,阳光明媚,森林色彩缤纷,风景旖旎,或是依偎在父母面前的原因,连野草和密密麻麻缠人的食蚜蝇,都使我觉得那么有趣,一直怀念不已。
时光不可复制,这次约黛黛一起,搭了三哥的四驱越野,再次来到下井,没想到所有一切都变了样。
如果说人世总归荒凉,那总要取决于人的心性与阅历,人心真能达到荒凉境界,或也算得了一些修为。而自然界的荒凉,就没那么多内涵,粗鲁直白,只给人一种强烈冷漠感。
越野车在三哥手上,俨然一辆森林坦克,似乎没有他过不去的坎,在乱石堆积的陡坡上,我能明显感受到四个轮子在各自为战,它们奋力朝四个不同方向挣扎着,三哥牢牢稳住方向,在乱世阵中通行。
一路颠簸,森林幽暗阴森,野草遍地。好不容易到一个路口,密集箭竹,只从路两旁密密压过来,形成一道天然拱顶,穿过去,迎面而来又是黑压压的林子,树杆弯曲着,呈现各种扭曲的姿势,松萝悬挂,苔湿林重,三哥说这就是下井,森林的扩张,让这里完全换了模样。
继续向着深处去,路上满满杂草藤蔓,汽车迎着草趟了过去,高大翠绿的山白菊簇拥在两边,青葱草叶上,湿漉漉泛着光。
我不喜欢潮湿的林,但这么辛苦来一趟,总不能只是来兜风,看到路边开始出现挺拔的青竹,黛黛兴奋喊道:“看到红壳笋了,我要下车。”
三哥一个急刹,将我俩放下,扔给我们每人一个蛇皮袋后,就继续开路探险去了。
竹木没有边界的生长,遮天蔽日,荒野自然面前,我们是那么孤独渺小。
黛黛并不是爱钻林子的人,难为这娇滴滴的女子,遮阳帽,袖套,罩衫,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当我还在思考要如何护她周全,她已转身,直接消失在草丛里,看来是我多虑了。分开行动,我爬上了山坡,她下了山谷。
很快,我完全落进陌生孤独的环境里,说不害怕是假的,林木森森,虽然心知山中并没有威胁生命的猛兽,更不会有什么鬼怪,但惧黑的本能(也说是幽闭恐惧),在这种环境,总不自觉感到毛骨悚然,周边总似藏着无形的诡异的窥视,如影随形压迫着周身神经,心突突跳,小心翼翼查看周边,采每一根竹笋,像做贼般心虚。
林子越走越深,最后勇气实在撑不住,快速朝着黛黛的方向奔回,好在黛黛没走多远,呼喊几句就应了,这才松口气,林子里钻出来一个浑身沾满泥污草屑、裤脚湿哒哒、蓬头垢面的女人,弓着腰,费力驼着半个身高的蛇皮袋,这哪还有半分淑女形象。
我笑得停不住,她嫌弃地看着我,我说:“你这样看起来,真像个捡废品的。”
她看看自己一身,咧嘴一乐道:“不如说像个讨米叫花子。”
采摘的快乐,使她卸下一切重负,彻底放飞自我。当然,我这一身也好不到哪去。
密集的竹林,只无声狂欢,她很快又被竹笋吸引了进去。只看不出这妮子,平时走路都要慢悠悠保持优雅,说话也轻声慢语,到了林子里,竟也是一只猴精,身手矫健,行动敏捷,完全超出我的想象。
她在竹林里又开始大呼小叫:“快来,这里有,哎呀,这里好多……”
我被她勾引着,也入了山谷,也许是选的入林位置不对,总不时要被藤蔓缠着,被伏倒的竹子拦着,被荆棘勾着,时不时身陷囹圄,寸步难行;肥嫩的竹笋,无法抵挡的诱惑,有时要弯腰弓背抬腿做狗爬,有时要上下蹬腿拉长脖子引体向上,想来每一个动作,也不输那瑜伽的难度吧,牵筋动骨,弯腰压腿……呵~谁还不是个“精致”女子,健身运动的本质,结果总归一样。虽然狼狈,疲累中却又无比舒畅,不知不觉,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要是较真的话,其实我也并不是有多喜欢吃竹笋,只是迷恋这份采摘的乐趣,迷恋山野这份宁静,迷恋这野草青青、迷恋这厚重山岚、鸟语花香、与世无争……
三哥一直悄无声息,实在爬不动了,回到路上喝水,这才想起他,黛黛放开喉咙喊道:“三伢子,你死哪去了。”
“哦~在这,”山谷里终于传来他的一声回应,就在我们不远处。
“我们去看看他在干嘛,这家伙鬼鬼祟祟的。”
“要得。”
艰难来到山谷另一边,眼前豁然,开阔地上荒草萋萋,丛丛白檀,开着碎碎白花,像厚重白雪笼在树端,如云如霞,美得晃眼,荒草中清泉泊泊流淌。
三哥从对面树丛中俏皮的探出半个身子,“哦呜”招呼,黛黛笑骂道:“呜你个头,像个野猪精一样,躲那里干嘛呢?”
三哥打着赤脚,淌着水过来,指着周边说:“我看风水啊,这就是下井,原来是一片良田,这海拔以前应该有人家,这里过去,转过山坳,应该还有上井,曾经这里也烟火气盛。”
经这一指点,才发现,荒地确实是有田垄的影子,只是荒草掩埋,田中被野猪无数次翻拱,形成一个个小水潭,阳光下,像打碎的镜子,散落在荒野中。残存的堤坝上,水流冲开一道深沟,乱石嶙峋,流水激荡,人是过不去了,对面山坡林子中,矗立着几块巨石,互相倚靠,隐约藏着三角形洞穴,走近一看,洞内置一石龛,还有点点香签残留在石缝中,黛黛紧跟身后,惊呼一声,就直往后退。
一般水口,安置的都是社公,别的地方社神是指土地公公,是个好神仙,但在我们这里,社公是指元朝鞑靼,来源于民间传说——八月十五杀鞑靼,被暗中杀死的鞑靼也算是枉死鬼,百姓毕竟善良,担心这些恶鬼会作乱地方,为了安抚,就搭了简易神龛,将他们安置封神守水口,逢年过节也简单供奉祭拜。这鞑靼本质邪恶,作了社公,也似乎异常小气,一句话没说好,或者稍有不敬,就容易得罪,就要倒霉,高烧生怪病是轻的,重则发生事故,甚至威胁生命,只有到石龛前虔诚道歉,才能消灾,将不幸归于神祇,也总归是个解决办法。这也间接导致社公在人的印象里,更像个凶煞,令人望而生畏。
客家人就常用“社公社婆”,来形容那些脾气不好,很难相处的人。
看黛黛那么紧张,三哥赶紧过来,一看笑了,道:“别怕,这是石娲娘娘,很多小孩出生算到八字不好,就过继给石娲娘娘,才能帮他镇住灾祸,顺利长大。”
“这么神?那你怎么看出来这是石娲娘娘,而不是社公?”
“因为石娲是上古大神,神龛不会露天放,再说这以前应该也不是水口,而是一口井,你什么时候看到社公安置在石洞里过?”
仔细一想也对,社公可都是守在水口边上,通常在大树下,阴森潮湿,很少向阳。每个地方对神明都有不同理解,在这荒蛮之地,能见到这人文遗迹,周边的森林,也不再似来时那般冰冷阴森,一切都变得可亲,毕竟,这里也曾是人类的家园。
坐在荒草中,晒着暖暖太阳,将采好的竹笋去壳,空气清新,视觉纯净,昔日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我熟悉的浪漫的干净的林。我挫败的灵魂,总能被大自然轻易治愈,哪怕是一阵风、一缕阳光、一丝花香、一声鸟鸣、一斜虬枝,只要一个瞬间,均可。
我承认,我有些许隐士精神,和三哥不一样,我是主动的向往。我的隐士心是流动的,不拘泥于形式,我贴近泥土,我向往大地,篱笆只是一道美丽风景,森林的原生态,可寄存更多奇妙幻想。
我将大多数时间,用在了与静默交往。
红哺鸡竹和我有相似的默契,这点,不能说给黛黛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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