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最近接了一个和我很像的来访,老师开始直接在督导时给我做个人体验,我想一方面他是示范给我看如何用叙事工作,另一方面他想帮助我修通个人议题,因为如果咨询师本人被卡住的话,就会和来访一起陷入对同样议题的无力中。
我意外又感动,因为他的个咨是一千块一小时,他居然直接在督导中给我来了四个钟头,很是性情。我也见识到他的功力所在,或者说,他这个人本身就很“叙事”,他真正得相信我是自己人生的专家,相信我忽视了自己的力量和资源,他对我人生故事中的不合理之处敏锐又好奇。于是三次个人体验下来,我居然迅速想明白一件困扰我很久的事情:拖延与自我督促的冲突和撕扯,这也算我认知迭代中的第二个里程碑了。
起因很随机,督导开始时,我顺口跟老师说了句昨天熬夜了,他就让我见识了一下课堂里他教授的苏格拉底式提问,从昨天为什么熬夜,问到什么时候开始会熬夜,再到那为什么一定要熬夜到头痛才可以让自己偷懒,以及为什么我没办法真正让自己放松下来......最终我的拖延症之谜总算被抽丝剥茧般被解开了,且待我细细道来。
我是一个看起来很努力的人,身边也有一些对我评价不错的亲朋,实际上我却一直对自己的假装勤奋非常鄙夷。我的人生里似乎就没有什么时刻让我觉得自己认真过,所以我看《乘风破浪的姐姐》感动到哭,因为姐姐们的那份努力和突破契合了我的内心向往。
一直以来我对学业就没有非常投入过,连高三都是浑浑噩噩得度过,最终勉勉强强上了个大专。我没有什么狂热爱好,最投入得时刻应该是读小说,初中时曾经24小时不眠不休交替读完《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和《简爱》,读到脑子要炸时就换另一本。我很希望学会画画、钢琴、瑜伽、街舞,但要么浅尝辄止,要么从未尝试。唯一值得说道的事是我学会了游泳,但是此后两年我游泳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学里我只会在考试前夜蹲水房里通宵临时抱佛脚。工作后,我一直很急迫得希望提升业务能力,但始终没有太过努力,从业十多年,多半凭着些小聪明和运气晃晃荡荡。
我只对会产生很严重后果的事情上心,比如考试、论文、工作中的KPI、简心会影响成绩单的作业........上心的意思不是我很用心,而是时间充足的情况下我愉快得晃荡,中间焦虑得晃荡,最后使出洪荒之力咬紧钢牙卡着截至日期低空掠过,还美其名曰自己是一个不会拖到放弃的人。
幼时的我就很擅长给自己订计划,每在寒暑假开始之前,我都会在小本子上写上每天读多少书、写多少作业,如何提高自己,但是我没有任何一次按计划进行过。我一边玩,一边指责自己,仿佛心中有个声音一直挥着鞭子质问我为什么虚度时光。
每当临近开学,我总是在从老家回滁州的火车上哭得惨烈,哭声里有离别之痛,更多的是要在开学前几天搞定作业的焦虑。那个背井离乡的小孩从走下火车的那一刻起,就需要独自面对一切风浪,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堆积如山的假期作业。到家后,我会一边为想家哭哭啼啼,一边想尽各种办法把作业补完。打电话给同学借作业抄、狂诹作文、选择题ABCD乱写一气,总之,我总能在开学前如数把作业交给老师,因为不交作业对我来说是件大厦将倾的可怕事件。
老师听到这里时问我,其他同学也会把不交作业想成很可怕的事情吗?我说有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会不交,但基本上大家都会把作业写好。话音刚落,一种奇怪的难过感觉突然涌上心头,我喉咙发紧,眼泪慢慢漫了上来,迸着嘴唇怔在那里。老师本来在问我问题,看见我的样子,就停下来安静地看着我。我开始抽抽涕涕得哭,边哭边泣不成声的说:“其他同学.....都有家长管.....他们的作业都能写好.......没有人管我.....我只能自己管自己......但是管不住......”
老师轻声叹息,脸上浮现有些心疼的表情,沉默着。过了一会,我慢慢平静了下来,我清楚得看到自己把学习和工作都拖到临界点的模式和小时候补作业是那多么相像。老师锁着眉头用一口港普总结:一个乖小孩想去叛逆一下,可是发现不写作业都没有人看到。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讨论了我为什么会把不写作业当作特可怕的事情,那些松散的片段开始连成整个故事:幼时的我认为,一定是我不够好,所以哥哥才可以跟着爸爸妈妈生活,我只能跟着姥姥生活;也一定是我不够好,爸爸妈妈不够喜欢我,才会把我送给大伯抚养。
我会极力得讨好忽略我的那些大人们,我的核心信念是:“只有我足够好,他们才会爱我,我才不会被抛弃”。于是我一直希望自己通过努力从“不够好”变成“足够好”。可是如果完成一件事情的动力不是因为我能从中获得乐趣和成就感,而是因为完不成就是不好、不好就会被抛弃的恐惧,那我自然会拖延,然后在截止日期将临的巨大压力下让自己鞠躬尽瘁。
所有符合权威人物或社会价值观的事情,比如好成绩、高学历、高效率的工作,似乎都变成了我换取三餐四季的筹码,不优秀就不配活,对我来说不是一句玩笑话,因为现实中,不管是襁褓中被断奶送去乡下的我、一岁跟随姥姥的我,还是六岁奔赴陌生城市的我,都无力独自让自己活下去,于是我必须避免自己被新任抚养者再次抛弃。
于是我就一直活在这个模式中,我会特别担心领导不认可我,因为这样我就会被裁掉,然后失去收入,饿死冻死。驱使我完成工作的是生存焦虑,而不是完成工作的价值感或者对工作的兴趣;驱使我报考自考的动力也是生存焦虑,因为我担心大专学历的我被社会抛弃;尝试转行心理咨询是因为我恐惧年龄渐长面临的执业危机,我担心被房地产这个行业抛弃。
我已经长大了,但是那个被抛弃过得小女孩却依然如惊弓之鸟,我经常要和她对话,告诉她我已经有了照顾她的能力。我会列资金计划表,把房子股票存款汽车都折算成现金,然后按照通货膨胀率去计算如果我没有收入,这些钱够不够把登登养大;公司暂时没有再拿新地,我担心两年后项目完工我会被动失业,于是我仔细计算了我能提取的公积金、公司的遣散补偿和两年我能存下的工资股票房租收益,发现很大概率我能在失业时手持百万现金,当时我的神经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那种“我不会被饿死”的喜悦瞬间充满心间。
我没有夸张,真的,我的焦虑就是这么直接,我很担心自己会没饭吃。我会计算如果卖掉房子,把钱买国债每年会有多少利息,如果我回物价低廉的老家县城,利息和存款够不够我安享天年。有时我甚至会安慰自己大不了回家种地,养牛养鸡种玉米,至少不会饿死我一家人,我家的土地成了我最基础的安全防线。
现在写下这些文字,会觉得自己好夸张,甚至有些好笑。但是我的恐惧就是那么真实得如利剑悬挂胸前,我需要一遍遍拿出有力的证据证明我能够养活自己和家人。曾经我很奇怪恐惧来袭的那个当下,为什么我对自己的生存能力毫无底气,现在想来,一是被抛弃创伤已经潜入意识深处,二是我一直没有通过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变得我觉得自己值得被爱,所以我依然面临被抛弃的风险。一次次被抛弃的经历已经让我深信我不够好,理想中的自己应该掌握真才实学,坐拥足够资产,才配获得岁月静好的底气。
于是我从来不敢让自己停下脚步,我总要把自己弄得很紧张,兼顾工作的同时,还要提升学历,学习技能。因为缺少内驱力,所以很多时候我严重拖延,可是当我玩手机、睡懒觉的时候,我又会充满罪恶感的谴责自己,因为还有那么多变优秀的事情等着我去完成。于是我整个人疲惫又紧绷,我既没有把事做好,也没有从休息中获得放松,仿佛陷入一个恶性循环:恐惧、累、拖延、内疚、恐惧......周而复始。
吃喝玩乐是生存资料,我却从未允许自己心安理得得享受这些,我鄙视懒肥馋丧,却故意忽视人性需求。我把自己活成一个从来没充满电的机器,唯一允许自己真正放松一下的时刻是完成某些节点、考完某场试、获得某些来自权威的赞赏,因为我刚为生存做了加法,此刻暂时我是安全的,于是恐惧后退,我获得片刻安宁。
幸运的是,心理咨询这件事情,我除了恐惧驱使外,还能够从中获得乐趣和助人的价值感。我曾一直担心自己不够热爱它,如果我一辈子只是在应付生存焦虑,那是多么沉重又可悲的人生。
弄明白这些,我不知道对我有没有帮助。老师说:你好累啊。我说:我明明可以自由的活着,但是我做不到。老师说:做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并且,你怎么知道你做不到?你觉得现在的你还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你吗?
我没有很多答案,依稀觉得似乎心底是有某些东西松动了,因为我看清楚了真实和幻想的不同。我需要正念练习,我需要心安理得的瘫着。我想起自己内化的那只绿色小怪物,它痞痞的,一脸无赖的样子,理直气壮地提出各种需求,我需要多满足它一些。
我要面质我的恐惧,我知道它在保护我,想让我一日三餐、四季平安。但我希望它为热爱腾出些空间,也和小怪物握握手,想想怎么样让我舒服一些。它从来没让小怪物好好被满足过。我准备在效率手册上添加一列“小怪物时间",其实好好休息后的小怪物,也会有动力去做事情的,整天让它吃吃喝喝它也会很无聊,成长和丰盈的人生也是它的向往。请你不要再吊打它,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
"恐惧"曾经被我外化为一个白色老人,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海灵格中提到家族传承,除了被抛弃创伤,不知道姥姥和妈妈经受过的逃荒讨饭的生存恐惧,会不会也代际到我的潜意识里。好辛苦的我。我允许白色老人的存在,我也会在本子上留一列专属它的时间,问问它觉得我做些什么会让它感觉安全一些。
曾经我和你们俩的关系都不太好,希望以后你们多多关照,让我趋于整合,我想我终会有非常自洽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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