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爷。”
老张头半敞着上衣,坐在大门口打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他。睁开昏花的老眼一看,是个穿着入时的四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这人看起来有点面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
“不认得我了?我是小仲,姚小仲。”
“哎哟,是小仲,你小子这是到哪里发财去了,有二十几年没回来了吧?”
“发什么财,穷混,我一直在深圳呢。这不最近有空,回来看看你们。”
姚小仲走进院里。这个小院的格局一点没变,还是二十三年前的样子。眼前这座红色的五层小楼,楼身的刷漆有些剥落了,像一块一块的牛皮癣,让人看起来发痒。楼前面那块空地上,当年水泥板垒成的乒乓球台子还在,只是台下的杂草已经快长到台面的高度了。东边院墙的蔷薇花已经过了花期,但是枝叶繁茂,密不透风,已经爬满了整个围墙。姚小仲沿着东墙慢慢向南,东南角一丛花枝凹了下去,他忍不住笑了。墙上当年他扒掉几块砖的豁口竟然还在,被花枝埋了个密实。
二十多年前。
“楼上又打架了,赶紧去看看。”一楼的李婶正吃着饭,听见天花板上“当啷”一声,紧接着就是大吵大闹的声音。她撂下碗筷,抓起一件外衣开门上楼。三楼的张大妈也听见动静跑下来,和她在二楼走了个碰头。二楼姚家的门紧紧关着,里面已经没什么动静。
姚小仲自从初中毕业成了社会青年,就一天比一天社会起来。头发烫成了卷毛,衣裳越穿越离谱,连说话也伸不直舌头了。也就是这些日子,姚家的架也是越吵越频繁,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就像个不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而且大有愈爆愈烈之势。最近,不仅是吵,家里的物件也跟着参与进来,桌子板凳,簸箕扫帚,杯盘碗筷,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当然,拉架也就成了邻居门的家常。
李婶和张大妈两人敲了半天门,才开。眼前果然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激烈战争的场面。餐桌上的碗筷七倒八歪,餐桌下一个摔碎的盘子旁边,洒在地上的豆角还冒着热气。姚小仲回身转入卧室,用脚把门重重的踢上。姚妈妈窝在沙发的角落里抹着眼泪,看见两位老姐妹过来,忍不住大声哭出来,满心的委屈才找到机会发泄。好大一会儿,抽抽嗒嗒地说道:“嫌我…吵的豆角…没有麝香味儿,谁吵的豆角能有麝香味?这不知又从哪儿学的时髦事儿,一转脸儿就是一出。”
“啥味儿?”李婶和张大妈没听清,异口同声问出来。
“麝香味儿。”姚妈妈强调说。“恁都不知道,麝香是个中药。你说这吃的有多奇巧,炒豆角还得加麝香?”
姚妈妈的父亲从前在乡村行医,她虽然自己没有学过中医,却从小耳濡目染知道一些中药名称。她一边向邻居解释,一边絮叨自己命苦,养了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姚小仲从卧室里冲出来,憋得通红的脸上带着怒气,拧着头来了句:“知道啥也,净胡乱说。”打开门走了。
“你炒豆角加麝香不?”
“加啥?”
“麝香。”
“加那个干啥?”院里有人开始这样聊天。
等大家渐渐弄清这个典故的来源,语气语调中也就带上另一种意味。
“吃了吗?”
“吃了。”
“做的啥好吃的。”
“炖的排骨。”
“加麝香了没有?”
“哈哈哈哈……”
“××回来了?”
“回来了。”
“快回家吃饭吧,你妈炒的茄子,麝香味儿的。”几十户人家的小院里几乎每顿饭都弥漫着浓浓的麝香味儿。
……
“姚家二小子走了,偷拿了他妈的钱,还留了字条。”姚小仲想,这应该是当年他留给这个院里的最后一条新闻了吧。
姚小仲晚上请院里的老人们吃了顿饭。
饭间,老张头代表大家说:“小仲真是个好孩子,谢谢你还想着我们这些老人!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李婶也说:“要是你妈还在就好了。”说完这话,李婶和其他几位大妈都有些伤心,眼泪差点掉下来。
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炒豆角。“错了吧?我们上了一盘豆角了。”张大妈说。
“没错,张大妈,我嫌那盘不好,又叫他们炒了一盘,大家快尝尝。”姚小仲热情地把豆角夹给老人们。
“嗯,这盘豆角炒得好,颜色鲜亮,味道也好。”大家一致好评。
“是呀,这个豆角才叫有色、香、味。”姚小仲使劲地说。
说完这话,他也伤心起来。他想,要是妈还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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