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

海棠是一种花，也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十二岁那年，我从乡下来到城市，住在县委机关办公楼东面，父亲的单人宿舍中。

办公楼的后面，有一个空旷的家属院，海棠家在平房第一排最东边第一户。和我家相邻。

那年春天，我俩一起在院子里的丁香树下偶遇，她那比花朵还灿烂美丽的笑容，比花香还馥郁芬芳的言语，深深吸引了我，让我的目光从花朵上移开，追随着她。

海棠长得极美，水灵灵的大眼睛，高挺笔直的鼻梁，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一瀑乌黑如云的浓密长发，尤其是她爱笑，笑的时候，妩媚甜美。

那时候，我刚进城，母亲还在乡下教书、父亲在蟒川山村里驻队，我常常独自一个人在父亲的集体宿舍生活。

海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我的保护者，她点子多、人麻利、敢说敢做，带领着我，把个大院的角角落落、楼上楼下像探险一般，发现了个遍。

每次我去海棠家找她玩，她那身材娇俏、说一口南方话的妈妈，几乎都是在啰啰嗦嗦地批评她和她的姊妹。而她那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父亲，则像个闷葫芦一样，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抱着一竿硕大的竹筒烟枪，咕噜咕噜地抽着本地少见的水烟。

父亲讲，海棠的父亲是我们的同乡，年轻时参军，随部队南下到了云南，海棠的妈妈是云南当地的傣族人，和海棠爸爸结婚后，生了海棠姐妹五个，前几年她们跟随海棠爸爸转业回到家乡，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分别以五种花的名字命名，个个漂亮出众，不但在县委大院里有“五朵金花”的美誉，整个小县城里，都有名气。

秋天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周末海棠和我一起玩的时候，似乎不像平时那般开心。蔫蔫地，情绪有些低落，仿佛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周末妈妈从乡下进城来，正好父亲也回来开会。父亲的单人宿舍里，一前一后摆放着两张床，中间用一个书柜隔开，我睡在外面靠门口的小床上，听见柜子那边，父亲低声对妈妈讲，大院里这一段出了好几件不好的事情，其中说到了海棠的大姐，刚二十出头的她，在城西的卫校上班，人长的美、穿衣服也讲究，被坏人盯上了，晚上下班回来，走到洗耳河桥头时，被他们劫住，拖到桥下强暴了。

那时候正是1983年“严打”时期，案子很快就破了，“坏人”是一帮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有一个还是我们大院里一个县领导家的公子。

有一天，海棠恨恨地对我说：“菁菁，我不想上学了，我要去少林寺练武术。”

那时候，李连杰主演的电影《少林寺》正在全国热映，电影里的那个牧羊女，还真像海棠，不，在我眼里，她还没有海棠漂亮呢。

我劝她：“你傻啊，你长这么好看，恐怕还没走到嵩山（嵩山离我们县城很近），都得被坏人抢走做了人家的媳妇。别瞎想了，还是好好读书吧！”

海棠说：“你不知道，我大姐被坏人欺负了，老在家里哭，不敢去上班，还说没脸见人了，要自杀。我妈妈让我们姊妹几个轮流陪着、看着她。我爸爸妈妈还总在家里吵架，那个挑头欺负我大姐的坏蛋，就在咱们院里住，他爸爸仗着官大，让人去我家说合，说要我大姐对公安局的人说，不是他们欺负我姐，是我姐和他儿子正在谈恋爱。我爸爸害怕，想让大姐答应，可我妈妈不同意，我想去少林寺练功夫，这样，以后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家人和我了。”

我看着海棠因气愤涨得通红的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久，妈妈从乡村中学调入了县城，父亲在隔壁党校新建的家属院里，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我们搬离了单人宿舍，和海棠就不怎么见面了。

再后来，我考到外地读大学，听父亲说海棠高中毕业做了一段待业青年，然后就被安排到一个商业单位工作了。

再后来，渐渐就没有了彼此的消息。

年少时候的友谊，就像早春枝头的花朵一样，开得清新灿烂，却也最易凋谢。

但海棠，我常常想起她，她那一笑弯弯的大眼睛、乌黑浓密的长发、嘟起的饱满的嘴巴，想起她阳光灿烂的笑容，和假装生气吵我时那幅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

有一天，我给刚出生的儿子买了一盘儿歌磁带，里面有一首好听的歌曲叫《小木船》，一个童声的小姑娘咿咿呀呀地唱着：

秋风起，

美丽小河塘呀，

多少孩子的幻想，

小木船呀，

你说那就是，

一只大鞋咱们一起穿。

秋风起，　

美丽小河塘呀，　

泼水泼上小脸庞，

小木船呀，　

咱们一起玩，

光着脚儿踏上船板。

几度秋风吹过了，

不知不觉我已成长，

如今你我各自穿上鞋儿，

走在曲折路上。

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海棠，忽然很遗憾，怎么从来没有听见过海棠唱歌，她是个南方姑娘，她有银铃样动听婉转的笑声，如果她唱歌，一定非常好听，比这个歌手唱的还要好听吧。

我年少时代的好朋友，如今你在哪里呢。愿你依然有一颗少女的芳心，愿你有幸福美好的人生。

海棠花开在每年的阴历二月中旬，二月十二是传统的花朝节，相传是花神生日。我后来又见过许多漂亮的姑娘，但没有一个人比得上海棠更美，没有。所以，海棠就成了我想象中的花神、花仙子。那些和她一起度过的无忧无虑开心的日子，也被一层圣洁的光芒笼罩，永远不会因岁月流逝而蒙尘。

现在，我的办公楼下有一条海棠花径，每年海棠花开的季节，我从下面走过，总是特别想念从前，想念那个叫海棠的故乡女孩，但我从来没有试着打听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没有想过要去找寻她。

一年一年过去了，这楼下的海棠，便和我也有了一种亲密的关系，似乎是一位老朋友，每天我都惦记着从它身边走一走，花开的时候，一定常常来看看它。相对无言，寄深情于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