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日子还是这么一天一天过。和表弟斗气，和姨妈斗气，吵完过一顿饭的功夫，又和表弟玩到一块，又黏着姨妈睡在一张床上。即便如此，信心里也还是隐隐的惆怅。姨妈家视野开阔，往外一看能看到好几百米远，越过绿油的水田，对面就是一条长长的公路，连接村子和外面的世界。信和其他人在院子里疯玩的时候，总会时不时抬头一瞥，那条悠悠的公路总能捉住她的心思。她在等，四天前和妈妈通电话时，妈妈告诉她再过半个月她就回来了。现在桂花开了，再过十一天，妈妈就回来了，正好那时她也不用上学。想到这里，她浅浅地笑了，但嘴角还是抿紧了，微微下垂，依旧是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
时间过得是缓慢的，好像凝滞的胶水，秋风有气无力地刮过树顶，席卷起一阵簌簌掉落声。高高的谷堆一垛一垛堆在金黄的田野里，像矮矮的碉堡。八月的农村，到处是金黄色的。已是放了学的孩子们，聚在一块做游戏。但信老是输，老是当“坏人”，却又总是抓不到其他人。看着别人笑嘻嘻的样子，信就有些不高兴；看到别人竭力躲开避免被她抓到的样子，心里更是委屈。但游戏还是玩了下去，大家好像都很开心，闪躲时的尖叫笑语声都荡漾在带着余热的晚风中。
大概是玩累了，又或者是找到别的什么更有趣的事，忽地一下，嬉戏打闹声就都不见了，空空的院子里只有院墙投下一片矮矮的影子。暮云长长，河水洋洋，整片土地都是一片厚重的金黄，无端地喜悦而又忧伤。信独自爬上院门口的墙垛上，蹲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着那段公路，一动也不动。传来车子的声音，一辆蓝色的运砂石的货车开了上来——不是的。然后过了好一会儿，远远一声鸣笛，一辆银色的小轿车映着斜阳开了上来。接着，那条路就安静下来了，天一点一点由蓝变灰，由灰变黑。那个蹲着的小小影子也不见了，信终于回去吃饭了。
中秋节，妈妈还是没能回来。信的眼睛哭得通红，依旧在电话里追问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半个月，我就回来了。”
信永远都相信这“半个月”，相信这半个月之后，妈妈就会回来。她会忘记上一个半个月也是这样落空，继续等待，因而性格越发孤僻蛮横。
在所有小孩都在追逐打闹的时候，她就一个人高高地坐在台阶上，披着刚洗的头发，眼睛穿过杂乱的树枝，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有些就对准她扔嗑剩的瓜子壳，信一回头，就看到表弟在后边向她嘻嘻一笑，身后跟着一群小孩在那儿朝她笑。有个路还走不稳穿开裆裤的小鬼扔却扔不了好远，也在学样，捡起地上的瓜子壳，往她一扔。信瞪了他们一眼，带着气捡起瓜子壳丢了回去，让他们滚远点。然而一次也没有扔中，反倒是他们嘲笑的神色更加激怒了信，但却无计可施，只好把头一甩，撅着嘴巴，像只快要爆炸的气球。表弟李明亮只觉得好玩，便又继续扔，看到表姐没有什么反应，又觉得无聊，往别人家一跑，和静静、威威两兄妹去看动画片了。
信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还撅着嘴巴生气，眼泪潸潸流下，几日来的委屈一下就涌了上来，越哭越多。但幸好没人听到，不然为了这一点小事在哭，什么人都会戳她太矫情，只知道哭，一点也不大方。可是，要是按她平常的性子，早就上去动手打骂了，虽然她小，但骂人已经是有模有样了。但要是他们看到了，又都会戳她吃不了一点亏……暗自流了一会泪，信慢慢平静下来了。青天外，两只小小的黑雀飞过细长的电线，回了巢。
接着，她听到车轮轧过石子路的摩擦声，回头一看，是姨父开着轿车接大表哥回来了。莲华在厨房里看到了，端着最后一盆菜放到餐桌上迎了出来，看到信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心里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可怜，就轻声唤她去洗手吃饭。明辉搬着行李，从车上下来，看到信坐在他家门口也有一瞬的诧异，然后才想起之前她哥哥初中的时候也在他家住过一段日子。他放下行李，亲热地举起这个有点忧郁的小姑娘，逗弄似的问她：“我叫什么？”信有点羞涩，怯怯地喊了一句“辉哥哥……”，声音很小。明辉哈哈大笑，满意地将她放下来，然后和母亲微微示意了一下，一种假装的客套，以显示自己的成熟。
“辉子回来了！”莲华有些拘谨地立在门口，所有的儿子回来的新鲜、激动和喜悦都严严实实地裹在这层外表下。她带有探究和关怀的眼神，满意地看着儿子壮实的体格、略显疲惫的神色以及显现成熟的下巴。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哺育的成果，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她老年的依靠，是她的儿子。她受了二十多年的苦和累，才把一个小孩养成一个男人。现在她又回到了起点——她想到自己的小儿子。于是她才想起今天中秋节了，已经要开饭了，筷子忘记摆出来了。
“李明亮——吃饭了——，你哥回来了！”莲华向隔壁院子里喊了一声。明亮一听到了，立马飞回了家，高兴得不得了，黏着他哥坐。信看在眼里，觉得他们干什么都很有趣，只是自己插不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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