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习惯,喜欢看各类题材的战争片,尽管我反对杀戮,厌恶血腥。但事实是,人类几千年文明发展史,避不开战争,躲不开血腥。政治解决不了的,往往只能诉诸战争。当然,我支持正义的战争,譬如出兵朝鲜,抗美援朝的同时又肩负着保家卫国的历史使命。
战争是要死人的,子弹不管你是平民还是权贵,弥漫的烽火硝烟里看不清你是将军还是士兵。灵魂有高低优劣之分,但生命是平等的,乞丐与王子都有同样的生命尊严。正因如此,当我们看到一条条原本鲜活的生命顷刻间消亡,内心总是充满了同情,悲恸不已,尤其面对至亲牺牲的时候。
犹记得一部影片的画面,时间定格在1950年11月25日。当伟人获悉年仅28岁的岸英壮烈牺牲的噩耗时,他在卫士的帮助下哆嗦着抽完烟,随即将烟头狠狠地压熄在烟缸里。窗外,寒冬酷冷,树木萧条,他凝视了片刻,强忍着巨大的悲痛,低吟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伟人当时低沉浑厚的吟诵,如泣如诉,我当时聆听后不禁凄然动容。
伟人不是神,人到中年,面对丧子之痛,他也很难淡定,内心也在滴血,他本就是个感情极其丰富的人。但为何他听到岸英死讯后独独吟诵与柳树相关的典故?
我记得《世说新语》里有则《金城泣柳》的记载,说的是东晋大司马桓温第二次北伐时,途经金城(今江苏句容北),看见自己早年担任此地内史时栽种的柳树已经有十围那么粗壮,感慨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说完,这位久经沙场堪称一代枭雄的大将军攀着树枝,捉住柳条,不禁泫然泪下。
伟人知识渊博,对历史钩沉了如指掌,他对桓温当然不陌生,不过,当时他吟诵的却是庾信《枯树赋》中引用桓温慨叹的片段。
我年轻时曾浏览过庾信的《哀江南赋》,深为庾信撼人心魄的故国之哀、乡关之思动容,也折服于他那种驾驭宏大艺术结构的叙事能力。
这是一篇内容丰富的自传体史赋,文中,将家世与国史联系起来,将个人遭遇与民族灾难融汇在一起,概括了梁朝由盛至衰的历史和自身由南至北的经历,凝聚着对故国和人民遭受劫乱的哀伤,感情深挚动人,风格苍凉雄劲,具有史诗般的规模和气魄,在赋史上堪称丰碑,在辞、赋和整个文学发展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
可惜实在太长,加上字多艰涩,几乎句句用典,我终究没有卒读。但他多侧面、多层次的追叙笔法,交织成了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并不断切换画面和镜头,这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我之前曾说过,要了解嵇康的人品个性,多读读他写给山涛的那封绝交信,就能得知大概,现在我想说,如果要了解庾信的人生经历和思想感情,以及箫梁王朝的兴衰历程,只需研读杜甫赞誉“暮年诗赋动江关”的这篇《哀江南赋》,便可窥得十之八九了。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去看看。
《枯树赋》相对而言,名气小得多,不过借树的枯荣,以及树木受到的摧残而摇落变衰,寄托自己的乡愁,抒发自己羁縻他国身不由己的悲痛甚至绝望的心情。因篇幅不长,我抄录于此: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桂树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嶰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枿千年。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东海有白木之庙,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陆以杨叶为关,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松系马。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敧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山精妖孽。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乃为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原文虽不长,但理解起来并不容易,要注释的东西太多。我直接尝试着翻译出来,与大家共赏。
殷仲文人品儒雅,气度风流,海内知名。因为世道变异,时代更替,他不得不离开京城改作东阳太守。因此常精神恍惚愁闷不乐,望着院子里的槐树叹息说:“这棵树曾婆娑多姿,如今却全无生机了!”
至于白鹿塞耐寒的松树,藏有树精青牛的文梓,盘根交错,遍布山崖。但桂树为什么枯死?因何称作半死梧桐?原来,它们都是从河东、河南、河内这些广大遥远的原产地移栽迁徙而来。
一开始,它们倍受尊宠:建始殿前花开绚烂,睢阳园中成熟结果。它们发出的声音如上古黄帝“云门”乐曲般动听美妙,曾引来凤凰鸳鸯等禽鸟的聚集和巢居。然而到后来,它们内心深处始终不能忘却故乡,风朝月夕,不免悲吟。它们渴望在故乡临风的亭上一听鹤鸣,现在却只能飘落异地,对着明月听猿声长啸。
再说那些卷曲如拳、根部臃肿肥大、曲里拐弯不规则形状的各种杂树:有的像熊虎回头顾盼,有的像鱼龙起伏游戏,隆起的树节像群山相连,木纹横看像水池里泛起的波纹涟漪。
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树,灵巧的木匠惊奇不断,鲁班也讶异得口呆目瞪。
先是粗坯雕刻,接着用曲刀、圆凿再精雕细刻:削出鱼、龙密鳞,铲出龟、鼈硬甲,刮出麒麟尖角,挫出虎、豹利牙;层层像彩纹密布的织丝,片片有如真实的花朵那般绚丽多姿。结果是:被砍伐的树林,草木纷披杂乱,笼罩在烟霭云霞中,一片狼籍。
至于松梓、古度、平仲、君迁这些树木,也曾葱郁茂盛,生意盎然,覆盖百亩,斜砍后继续发芽抽枝,千年不死。秦始皇封泰山松为“五大夫”,后汉冯异有“大树将军”之誉。可惜这些树早已埋没于青苔,覆盖上寄生菌类,无不被飞鸟剥啄蛀虫蚀穿。有的在霜露中枝叶低垂,有的在风雨中摇撼委顿。
传说东方大海边有白松庙,西方河源处有枯桑社,北方有用“杨叶”命名的城关,南方有用“梅根”称呼的冶炼场。淮南王刘安曾赋《咏桂》,刘琨亦有“系马长松”的佳句传世,又岂止是因战争而著称的细柳营、桃林塞这几个名词呢?
关山重重,山河险阻,道路隔绝,飘零异地。远离故乡时,树因被拔出根茎而泪水涟涟,根若损伤则鲜血淋漓。看吧,火烧朽树空处,脂液流淌,枝节断裂;有些枯树斜卧横亘在山洞口,有些折断的散乱于半山腰;纹理斜曲粗至百围者也如坚冰破碎,纹理正直高达千寻的也似屋瓦破裂。有些树结着赘瘤般的疙瘩,被蛀穿的树心成了鸟的巢穴。树怪目光闪烁,山鬼妖孽暗中出没。
况且我遭遇国破之变,羁居异邦难归。不能吟咏思人深切的“采葛”诗篇,又怎能如伯夷、叔齐那样食薇不辱?沉沦在穷街陋巷之中,埋没在柴木院门之内,既伤心树木凋零,更叹息人生易老。《淮南子》说:“树叶飘落,老人生悲。”就是说这个意思呀!
于是有歌谣唱道:“(咸阳)建章宫三月大火之后,残骸如筏,在黄河上漂流万里。那些灰烬,不是金谷园的树木,就是河阳县的花果。”大司马桓温听后感叹道:“过去在汉水之南种下的柳树,曾经枝条飘拂袅袅相依;今天再看,却是枝叶摇落,兀自在江边凋残,一片凄清。树尚且如此,又何况人呢?”
虽说勉强翻译完了,却有点后悔。太难了,不是我的学识笔力能胜任,牵强附会处一定很多,那么权当大意,供大家参考吧。
今天先说到这,下个章节再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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