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爸爸大概一直是个小孩。
很小的时候他就热衷于逗我们玩。在他无数一本正经说出的骗局中,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天黑了就会出现骑着扫把的老妖婆专门吃小孩。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不再相信他的谎话了,在妈妈的鼓励下正义地反驳他,结果爸爸大多会摆出一副无赖的神情坚持说“就是有!”,偶尔也会“啊”一下子浮夸地表演被拆穿的无奈或惊讶。
“哼,你简直比我还小呢!”我生气地说。
对妈妈和奶奶他也会嬉皮笑脸地搞怪。每次爸爸捉弄妈妈,我和姐姐都会公正地站在妈妈这边。有时爸爸申诉妈妈欺负他,我们则一笑置之。爸爸就可怜地说我们俩只帮着妈妈。
但是爸爸也有讨喜的一面,他也会像其他爸爸一样带我们去看电影,兜风,背着妈妈喝奶茶。
可是爸爸似乎只存在于小时候。小学和初中的叛逆期,爸爸的逗人战术已经毫无作用,只引得厌烦。爸爸生病,妈妈揽下了绝大部分工作。在家的爸爸除了偶尔处理店里的事务、修修东西,就是成天看电视或购买电子产品。我们忙于学业没有时间,他也只能独自一人看电影,兜风,喝奶茶了。
久而久之,爸爸的性子似乎变了。
他开始与每个迟到的快递员、诈骗电话、不负责任的物业顽强斗争,通过举报投诉喋喋不休地以极快的语速为自己维权。有一次收快递,快递小哥对我说:“能请你们不要再投诉了吗?因为你们家的投诉,快递员已经走了好几个了。”
爸爸却说他总觉得这世界对他不公。
我不喜欢和爸爸聊天,因为他总试图依靠电视或网络上得到的信息说服对方。他甚至在意大利朋友聊起家乡佛罗伦萨的时候,做出惯常的摆手动作,并说出口头禅:“哦,这个不是这样的。”
许多次我带着疲惫回到家准备放松一下,却看到爸爸歪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一副什么都不管的样子,就莫名恼火。当即打消了在客厅玩的念头,径直回自己房间去了。
高一,我和爸爸的关系变得十分尴尬。我不赞同他的对待生活的态度和在大部分事情上的处理方式,认为他幼稚无知且自负蛮横。我甚至觉得他根本不像个爸爸,只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小孩。
于是我不惜像小时候一样反驳他,有时刻意避开他。妈妈也常被爸爸伤害,心情低落。那时爸爸认为自己一直以来都受到我们的冷暴力,加之生活的种种不公,总沉浸在痛苦中。
妈妈对我们说,爸爸是孩子气,但毕竟他是个病人。
高二开学前两天,爸爸住院了。我本以为这次只是和以前去检查一样,很快就能回来,还为难得的静谧自由暗自开心。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月,两个月,半学期——爸爸还是没有回来。我的担心像沸水里的墨汁一样扩散蔓延。
爸爸除了身体严重的病症,焦虑症也使他无法进食和下床,他痛苦地整日整夜辗转反侧。视频时看到爸爸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难以愈合的针口,瘦弱萎缩的双腿,憔悴的面庞和呆滞的眼神。除了圆圆的脑袋还和记忆中宽胖的他相仿,爸爸的身影已经佝偻瘦弱得叫人认不出了。
我心灵的最里层泛起一阵阵钝痛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的无力感。在爸爸最虚弱的时候,我却只能眼睁睁地袖手旁观,什么忙也帮不上。
爸爸隔着屏幕看到我们,眼里突然盛满泪水,用轻若游丝的声音说看到我们他就好了。我忽然间觉得爸爸变得很遥远,遥远的让人思念。
前几天妈妈的生日,本来缓慢好转的爸爸已经准备回家了。可凌晨突然开始吐血泻血。连夜转到大医院检查,却没有医生愿意做胃镜。哭着跪着求来了医生,只说有下不了手术台的可能,而且这种情况不能用麻醉。在急诊室绝望的尖叫和哭喊声中,爸爸用轻到听不清的声音说:“我做,我要做。”
我突然发现,这样的坚强勇毅的爸爸,是自己的战场上一往无前的英雄。
而我又何尝真正了解过他?
愧疚终于吹动了万里冰封的湖面,回忆从远方涌来将我吞噬。我愧疚于自己的冷酷薄凉,时至今日甚至不曾看清过身边人的面庞;我愧疚于自己的傲慢恣睢,不曾理解、感恩、敬畏、保护这个敏感脆弱,本该焕发光彩的灵魂;我愧疚于往日漫漫的时光里,不曾用力去爱过这个给将生命融进我血脉的人。
我这时候才幡然醒悟:幼稚无知,自私蛮横是我,无能是我,被改变了的也是我。
原来我才是那个小孩。
而爸爸终究是爸爸啊。
他那么强烈的想要保护自己,那么强烈地想要引起我们的注意,又是那么强烈地害怕失去。他可怜又可悲的孩子气,是他身处边缘的惊惶失措,也是他没有安全感的深切孤独吧。
可幸好,余生还长啊。
爸爸,我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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