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验证了“花开须折直须”，没有及时出手，原先冰激凌雪山上那层无比美妙的巧克力，在琐屑的流逝里融落了。今天去把毛姆的《寻欢作乐》和其他几本回忆录一起还掉了。梅雨季节的晦明交错里，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想着该赶紧从草稿箱里把零星凝固的滴油点亮。
于是看到了草稿箱里只写下的这个字，题目。如上。有天晚上打算写下点什么的。后来被强大的惰力搡推靠后，及至飘散。
20多天后来回忆这本看完的小说。
记得开头的独特。一个需不需要回复的电话，聪明地告诉你不需要回复。洋洋洒洒的分析里，你看见了一个文坛皮条客罗伊的各种令人叹为观止的投入和心机，也见识了剖析他人如椽梁穿大堂的叙述者阿申登的厉害。
你看，他借阿申登的利落之眼来看罗伊的谦恭有礼、诚恳热心，机锋四发又柔婉回波：
“当他从她們明亮的眼睛里看到结婚登记处的名字时，他就告诉她們他对自己唯一的那是次苦戀記憶太深，這使他永远无法和任何人结成终身伴侣，他的这种死心眼儿的忠诚可能会使那些女人感到气恼，但却并不会真的得到罪她們。 ”
这两个人最终连接起来，是因为罗伊受遗孀之托要为刚去世的大作家德里菲尔德写传记（如此大好机会），而阿申登恰好在少年时期与大作家及其前妻有亲切交集。
焦点是大作家的前妻罗西。
众多围绕在大作家前妻罗西身边的男人，比如哈里——
“罗西告诉我又一次他典当了自己的手表请她去外边吃饭，后来又带她去看戏，戏票是一个演出经理送的，哈里向这位经理借了几镑钱好在散戏后请他随他们一块去吃宵夜”
——如此有意思的男人，在现实生活中必定是浪荡子，在小说中恰恰无比迷人，如果说《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男主角的豪奢气派还带着点超越从前自卑逃离的物质性颠覆，那么这里的哈里，一个子儿没有，却满披无边风度，飒爽不羁。
写哈里这样的男人，不过是小说里的寥寥几笔，是黑丝绒，用来衬托其上的这颗璀璨的星星——罗西。
所以，我的小心眼就把罗西以外的人都归为一类了。你看，他调侃：
“除了英国人谁会花钱去看一个年老体弱脚步都迈不开的舞蹈演员跳舞呢”（这句话从记忆里摘出来，大致不差），
这层波浪之上他再来推进一层刻薄，比年老的舞蹈演员更不堪的是无用的政客：
“一个人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就是一个政客，那么等他到了七十岁的时候就会成为一个政治家，这个年龄的人去当职员或者花匠或者治安法庭的推事都嫌太老了，但却正好适合来治理国家。”
所以，不足为该地调侃大作家的举世成就只是因为他活得足够年老。
所以，不足为怪地刻画大作家周围趋之若鹜、欲分一杯名利羹的风雅掮客们（包括前文提到的传记作家罗伊），夺人眼球、跃在人前的是惯于以伯乐自居的巴顿•德拉福特太太，从前她扔掉一个过气的作家时，
“她的浅色的小眼睛柔和得好似花朵；她的举止则柔和得有如夏天的雨水”，“她以无限柔和的方式把他抛弃”，“她的叹息则深深地把他埋葬了”，
读来，只有捂着脸蒙着嘴忍住笑，方才对得起这番恶作剧般的作者心，但是呢，又运笔如此优雅，如此柔和，如此优美！
所有这些对蛇蝎般内心、温和而富有魅力的光彩外表的巴顿•德拉福特太太的描述，都是蓄势待发，一直要到她好不容易掘到的这颗宝藏——被妻子罗西与旧情人私奔撇下的大作家——苦心投资包装、盘绕不放，突然被她自己托付的护士抢走结婚时，这时地震海啸就要跳将出来了——
“我想巴顿•特拉福德太太从来没有比她应付这种局面时所采用的方式更突出地显示出她那伟大的心灵。她有没有大叫负心人啊负心人？她有没有歇斯底里发作，扯着自己的头发，倒在地上，双脚乱踢？她有没有向性情温和、学问渊博的巴顿大发脾气，骂他是个十足的老傻瓜？她有没有破口大骂男人的不讲信义和女人的风骚放荡，或者大喊大叫地用一连串脏话来减轻自己受伤害的情感？据精神病医生说，最正派规矩的女性往往惊人地熟悉这类词语。根本没有。”
太喜欢这一段了。太喜欢，以至于就不劈成碎片分析了。
你看，如此写来，巴顿•特拉福德太太，仿佛就是托盘，恰好衬托了她心心念念要掌控的大作家，如此人精缠络这个大作家，而大作家呢，念念不忘前妻罗西，所以，金字塔顶端是罗西。是大作家心口的朱砂痣，是阿申登笔下的女神。
当然，在众口铄金中，只有阿申登这样一亲芳泽中的幸运儿，他认为他才有资格和勇气谈论和懂得她的美。
她如何如何地母心、清纯婊，已经不需要我赘述了。我喜欢这样的人儿。
在世事洞明的聪明铺垫下，她的明媚温柔、干净至性，就是往事里的一道霞光，长久地复活着这个中年狼狈晚年落寞的异性恋的男人的心。
《寻欢作乐》(Cakes and Ale )一语，据说出自莎士比亚所作《第十二夜》（有一年在哪个城市，好像是南京看过这个话剧？）第二幕第三场托比的一句台词：“你以为自己道德高尚，人家就不能寻欢作乐了吗？”
重温20多天前阅读时忍不住朗诵小说片段录下的自己的声音，重温当时随手记下的阅读时的欢乐：普G用姨媽（還是姨奶?忘了）去襯斯萬先生，和毛姆用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的親切玲瓏去襯羅西，真是殊途同歸。聽一個（自以為）尖刻而聰明的人比如寫「尋歡作樂」的毛姆而不是寫「面紗」的毛姆寫長句，真真是無休的周末曙光，是成癮無解的＂要作交配飛行的蜂王＂心情。
蜂王是毛姆形容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的。爱死毛姆的刻薄，那就先从他笔下 的巴顿太太做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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