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还未过去,空气中混着寒冷,灶台上陶锅下还晕着细小的火光,吹出淡香的雾霭。
关掉灶台上的火,煲汤的锅缓缓安静下来。打开紧闭的窗口,空气交杂着些许寒风瑟瑟从领口钻入胸口。
我盛了满满的两碗汤,习惯性地端在桌子的两侧。随后坐下,冰银色的铁勺在碗中荡漾起波纹。抿着温热的汤,扭着头望向窗口,看着窗外模糊寂静的灰暗天。
窗外几乎看不见的浅白光透在靠窗桌上摆着的厚重木质画板,贴着的水粉纸上只是用铅笔勾勒出一个男子的轮廓。
记忆中是一条静谧的阴间小道,温暖的阳光把世界熔成了浅橙色,隐约地看到那明净的少年,掬着花儿,带着浅笑,听不清他的话语,耳畔只留下一阵天籁般的浅语。
声音渐渐夹杂着寒风瑟瑟,邻家不知是谁失手打碎了碗,谁家的英语诵读早已入耳。
我转过头,呼了一口气,咂咂嘴,把汤勺放回碗中。看来,还是咸了。
把碗碟堆在水槽中,纷乱的水花从歪斜的水龙头溅在斑驳的槽中,砸在瓷碗上的水珠混着泡沫沾湿了未挽起的袖口。我扯起袖口,浸入水中的双手捏着海绵搓着瓷碗,碗上细小的缺口触到了手指,引起一阵隐隐的疼痛。
洗净碗筷,暴露在空气中的沾着水的手背很快不再湿润,冷风抚着裸露而干燥的皮肤,微微握紧了手想要减少方才意外的疼痛,只是看到手背表面那些细密的纹路,甚至有一些浮着浅白的色调,或是微微地裂开泛起些许红色。
我伸手关掉放水的龙头,开始微微生锈的水头龙让扭正时微微的用力竟在手中引起些许不适,感到寒冷的手随后下意识地塞入脖间以取暖意,双手摩擦着脖背,又用力按着与锁骨连接的部位,反反复复很久。
——也曾记得有谁用如此的温暖触碰着肩胛。而后将自己的气息注入了你的身体。
桌角上还斜放着冻疮膏,原本满满的一长条已经被挤掉了大半,但是被随意放在玻璃杯之间的药膏外壳却已经带着浅浅的灰尘。
“好像很久不用了,大概是忘了。”自言自语。
呼了一口气,我抽出药膏挤在手背上然后胡乱地揉搓涂抹。或是过量,药膏在手背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色。接着,右手的食指不可抑止地从左手中指无名指的连接处向下缓缓抚摸,来来回回,描绘着不规则的图案。随后我将手背蹭在脸颊的右侧,摩擦着下颌,最后擦过唇齿,唇在食指的关节轻轻呵出了暖意。轻轻地呵气,再缓缓地放下手。
——也曾记得有谁在那样的记忆中,在手背的关节留有那样的绵延,久久不愿放开。
手上还有一些不均匀的白色,顺手想要抽取一张纸巾,却触到了一团柔软——那是一团银白色的毛线。秋日的时候用它细心编织成围巾,不知道绕起来是不是很暖,希望是。
我望了望时钟——六点半,还早。打开手机,迅速输入了信息,按下了定时发送的按键。随后我望着窗口的画,我没有点开灯,只是打了水准备了颜料,细巧的笔挑起些许色调,滑落在纸上。
——也曾记得有谁在编织的围巾留下温热,也曾记得有谁收到每日清晨的短信,也曾记得每一笔一划都是细腻缱绻的记忆与期许。
八点半的早晨带着微微的暖意,金辉照耀在窗口摆放的画上,只涂抹了肌肤的颜色,却能隐隐感受到犹如春季暖阳的温度。
窗外的阳光肆无忌惮地跃过窗口,被太阳照耀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用手去遮,光从手指的缝隙割裂,却附着熟悉的温柔。指尖变得朦胧,带着一弯金灿的月牙。
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一个踉跄摔靠在一旁的桌边,像是缺氧一般开始喘息。
——也曾记得有谁在这样的温暖下让自己头晕目眩却甘愿如此久久回味?
出门时才想起遗落了什么,进屋回床头柜拿取的时候不经意看到了那一簇花儿,阳光散在它柔软花瓣上的晶莹露珠。
花儿开得正好。我俯下身吻了吻它,馥是带着浅浅清雅的,在唇畔的清香久久弥留。
——也曾记得有谁在不暖的清晨被床头盎然的春花唤回到这个世界。
然后我去处在城区的画室进行我的工作。工作是颇显机械的,虽然是绘画,但是和几个人共处一间画室,为了别人的世界涂抹色彩,不见得一定能有那么乐观的“助人为乐”。
工作结束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走的,关了灯的画室一片漆黑,但是站在窗口却可以看到这个世界斑斓霓虹的落寞。冷风瑟瑟。
乘着最后一班车,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家门口昏暗的路灯打着瞌睡,深蓝的夜幕没有一点星光。一如既往漫无目的快步走着的我却在距离家不远处停下了步伐。
那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却让我感到一阵阵的暖意,像是清晨记忆中的那份温热。
我看到他了,那个在我家门旁,依着路灯低头等待什么的他。
“延轩……”声音轻飘地化为寒冬夜晚的冷风。
眼睛被凌冽的风刮开了一片模糊的视线。
“你真的,在这里……”他抬起头看着我,惊喜的脸庞带着浅浅的笑意。
视线骤然清晰,却让人不敢睁开眼。
他是我的恋人,可以说是前任恋人,又或许我们什么也不是。
七年前我们相识,他大我三岁,是我的学长,在学校的图书馆,只因我们碰巧握紧了同一本书籍。之后我们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合租,只是一起做了很多事,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多的。
五年前他考入了外地的学校,我没有和他一起去。记得离别的那天,他只是握着我的手心,吻着我的额,轻声说了一句“等我”。
我是在等他,或者说我是在等着自己的机遇,等了两年半。
最后的半年,我没有继续等他,我也不会等任何人了——我接到了来自另一个城市的工作邀请,背着画板描绘色调,是我的梦。
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停止我的梦。
我寄了最后一封信给他,夹着窗口落下的一片浅白的花瓣。
然后我离开了学校,到那个城市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我为一家杂志作画,画室是和几个同行合租的。
记忆到这里就断在了现实,没有什么太多的轰轰烈烈,只是平静而安稳。
望着他,我向后退了退,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却又径直走了上去。
“延轩。”他黯淡的瞳中微微透露出明净的光晕映在冰冷的街道。
“你走吧。”迅速的旋身关门伴着重重的摔门声似乎锁断了一切屋外的声音。我抵在门口,假装听不见不断的敲门声和带着撕心裂肺的男声,可泪水突然止不住地溢出,渐汇成河。
有些事情,不是想要放下便能放下的。就算自己是那样努力地忘却,总有那些细碎的记忆会随着思绪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就像每次用心准备了煲汤,盛满了两个瓷碗,一个推向了空荡荡的对面。
就像每次将手塞入脖间,摩擦着脖与肩的相交处久久不愿结束。
就像每次挤出药膏胡乱涂抹后,右手的食指总是从左手中指无名指的连接处向下缓缓抚摸,随后是与面颊的摩擦,还有轻柔的唇吻。
就像每次在秋日用心织完的围巾,都要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然后小心地寄出。
就像每次清晨想着平静的小事,按下了发送都是传给下一个小时才到的醒来。
就像每次只对他的模样缓缓而落出,只愿意让他的模样在自己的画作中生生不息。
只是多少次的每次,都少了另外一双手,另一个人。那些画面都成了残缺的碎片,散了一地。
其实我从未忘记那些温暖的记忆,却硬生生地想将它们尘封在苍茫渺远的时光中。
原来我也是那样深切地爱着。
我扶着门缓缓地向下滑落,感到心里一阵阵撕裂,直到真的听不见他的声音才开始缓和,但是龟裂的手指狠狠捂住双眸,一下子涌出的泪如溪流在手缝下蜿蜒。
可是,可是……
好比少时就算背负着再多的压力也要一个人扛下,只因为我希望成为每个人眼中无可替代的最好。我时刻追逐着我的梦,只为了我的梦,我的渴求。我不会去怎样对一个人好,所以我也不要别人对我好。我更害怕我习惯了这样的好,最后在分离时不知何去何从。就如同初中时,那个对我最关怀的老师就那样在一个假日之后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不知去向。那种强烈的痛苦与失落至今仍挥之不去。
——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我害怕失去。所以我不要你对我好,我太害怕有一天你离开。
第二天早上离开的时候很早,昨晚也是真的没有怎么睡好。“还好没有碰到他。”我深深呼着气,其实口上说着不要见他,心里铭刻着他的模样,久久无法忘却。
同座的姑娘带着耳机看着手中似乎是放着泡沫剧的平板电脑,突然想起他曾端着暖心的煲汤喝得精光,就算味道还有一点咸涩;想起他曾在冬日时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只为了用药膏小心地揉搓,然后唇畔缱绻地呵出暖意;想起他曾拉着我的手腕,按在他的锁骨处,或是将他的手心抚着我的脖背;想起他曾绕着我编织的围巾,听筒那边传来温和的“早安”;想起他曾将温暖的手握住了我还在提笔的手腕,目光柔暖;想起他曾经总喜欢在床头放上一簇花儿,每个清晨轻柔的唤音就这样融化在花瓣的清新里……
那些曾经的事情我记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不在的时候我也一直在幻想着会有多么温暖的感觉充满自己的身心。
有人说:那是在等待,等待期许的人来到你的身边。
可是这样的等待,对我来说似乎会是遥遥无期。因为等待已经开始动摇。
午夜我才回来,希望可以避开他,却依旧模糊地看到了他的身影,单薄的他,就那样伫立在那里。心里裂开了一道口子,一直痛到手背上泛红的印子。
“你怎么又来了。”我绕开了那些关心的话语,口气故作不悦,我缩了缩脖子,凌冽的风与昏暗的路灯让我疼痛的眸看不清他的眉宇间的神色。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我的面前,挡在了家门前的正中央,没有动的意思。
我径直向前走去,直到他的面前。他挡着我,我绕不开他的身子。
“让我过去。”没有闹没有叫,也没有看他,我只是轻轻说一句。
“不要。”他突然伸出了手臂,猝不及防地向我的背部挽去。
狠狠摇动肩胛,在挣脱后猛地向后退去。我喘息着仰头望他,却是他深深注视我的双瞳。
——可曾记得那是穿越多少年光的灼灼桃夭荡漾在心头。
多少年前的盛树暖阳下,他的眸就这样躲藏在细密的树梢后浅浅微笑。又或许,将温暖的手心猝不及防地覆上我的眼眸,拉开他的手,恰好是那双柔和的眸。
“我说了,延轩,我们分开吧。”我别开眼不敢再看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不自然并拢的脚尖,手加重了攥拳的力道,随后叹出了一缕白烟,“不是我不爱你,我也知道你爱我,但你真的了解我么?我的确很爱你,但我不要你对我好,因为我绝对不会因为你而改变我自己,我不会。我不会为你付出,所以我不想要你为我付出,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呢……”声音带着哽咽与轻微的颤抖。
“是真的么?”风中夹杂着他坚定的话语,“七年来每一天清晨的短信铃声,七年来每个月收到画着我的匿名画作,七年来每个冬日的毛线围巾……那些,不都是来自你的么!为什么你口口声声说着分离却还在为我做着这些!难道不就是因为你也渴望着我的安稳么!”
他的声音到最后几乎是吼了出来:“为什么这样细致的关怀,你还要拒绝自己的心!为什么!说着不要我对你好,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你知不知道我是怎样的煎熬!”
“不,不是这样的,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我转过身,微微仰起头,没有任何的目光望向他,但我感到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滑落在脸颊,拂过的风加重了原本些许龟裂带来的疼痛。
“那又如何?这些我才不会在乎,我只在乎我感受到的。”面前传来他的声音,温润的就像那时他握在我手心的花瓣。
突然我感到来自前方的拥抱,那样紧,那样深。我扭动着手臂抵触他,但是无动于衷。
这样的抗拒持续了片刻后,我停住了手臂的反抗。
就算心里混着杂乱的畏惧与迷惘,但我终究停止了抗拒。被环抱在温暖的胸口,依靠在他厚实的肩膀,突然觉得紧张疲惫的心变得释然。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没有再多想什么,我只是轻轻呵了一口气,在他的肩头安详地合上眼,沉沉睡去。
我从未如此安稳地沉睡过了,我做了一个好梦。梦里,是不变的街角旧屋,只是远远的就能望见他在门口,带着暖软的笑,就像那一簇放在我床头的花儿。
后续、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也不清楚,只是不停地找,还有对信件包裹短信的来源地址的查询和一些打听。
——那你确定一定能找到我么?
——当然了,我也相信你一定不会离开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只是害怕我的离去才会先离我而去,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待我,等着我找到你。其实我也一直在等你呀,等你愿意停下来,让我可以紧紧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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