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足足一个小时，面试官看起来心情不错，开始总结陈词：“陈律师，我对你的经历背景还是很认可的。理论基础扎实，文字和口头表达能力都不错，同时涉猎中国和美国的法律。唯一美中不足是大学毕业后这四年里工作经历有点零散，而且也还没有拿到中国的执业证。“
陈绍对这个评语倒不是特别担心。按规定，考过司法考试外加一年律所实习就可以申请律师执业证。司法考试她大四时就已经考过，拿到了律师资格证，毕业第一年也在某红圈所完成了实习。但顶级内资所的惯例是年轻律师大部分时间都被所里霸占，连参加律协培训都不让去。即使是执业前培训，律所都不鼓励亲身参加，或是参加培训的同时照样加班加点干活。这样一来在红圈所里做非诉业务的小律师们很多都是入所N年才拿到执业证。她在国内也就工作了两年，这种情况实在再正常不过。
俗话说“挑刺儿的才是真买主“，眼看着面试官挑她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陈绍心里也有了底，赶紧顺着接话：”谢谢滕老师的认可。J所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所，如果我能有幸来这里工作，肯定尽快努力拿到执业证。“
滕Par笑着点了点头：“至于你的LLM学位嘛，你自己决定吧。还剩一个学期，读完拿到学位当然不错，不过这也不是必须。我们所看的是实际业务水平，不是漂亮的简历。“
陈绍站起来，一脸恭谨地跟面试官握手道别。这种场面话听听就行了，她当然知道名校LLM学历有百利无一害，哪怕是印在官网的个人简介上也颇能吸引客户。如果能转到billable hours要求相对低的内资所，休养一阵子她有信心能回去念完学位。
出门等电梯的时候，她提着包的手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久病成医，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开始进入到新一轮的躁狂期。“躁狂”二字听起来吓人，于躁郁双相的病人其实却是精神鸦片一般的美好体验。长期压抑的情绪转向明朗，锈蚀的大脑重新开始转动，自信和活力都重新回归。在过去的多年里，她无数次利用这些爆发窗口期突击学习和工作，才能申请到名校LLM，面试进国际大律所，做出漂亮的项目。只是这美好的状态并不可控，如果不赶快用药物压制就会陷入失控的癫狂。前几个月考Bar期间她痴迷于回到过去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巅峰状态，结果自信爆棚到在一次高层客户会上失了分寸，最后不得不用加倍的药量控制。
这次求职时间拿捏得刚好，状况爬升阶段她就完成了三轮面试，相信自己刚才的天才表现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offer在望，她得抓紧时间用药控制自己继续暴走，但又得避免药物抑制过头跌入又一轮抑郁期。
包里长期备着的两种药，像是人生的油门和刹车。在这不断踩离合换档的过程里，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一辆苟延残喘的破车，又像是精神科医生手里的提线木偶。开心和沮丧只是几颗药丸控制的结果，以前自己作弄同桌时写的科幻小说里的机器人老罗，想想更像是自己的宿命。
再有一年，她暗暗地想。再有一年，就能彻底戒断药物，恢复正常。那时候再回去读完学位，与标准的法律精英职业发展道路并没有脱轨太多。
因为是瞒着老板飞回北京来面试，陈绍只请了一天年假，机票也是订的当天往返。以陈律师日益求稳的行事作风，也就没有没有告诉韩斌。没想到面完试出来才两点多，离出发去机场的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她决定去中心医院看望一下转正之后还没见过几面的韩医生，略尽一下女友义务。
国贸离中心医院倒是不远，却一贯是北京著名的堵点。想着两人见面的时间珍稀到以分钟计，陈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坐地铁。今天为了面试穿了一双尤其细高的高跟鞋，一路上下楼梯走得脚掌生疼。好不容易走进医院大堂，陈绍深吸一口气，竟然有点近乡情怯的小紧张。吐了吐舌头，暗笑状态恢复还有释放荷尔蒙的好处，职业化冷静着的陈律师已经多少年没有心如鹿撞。
今天没查到韩医生的门诊，想来应该在住院部。陈绍皱了皱眉，她只晓得他是外科医生，没想到医院居然还分这么多外科。基本外科、胸外科、泌尿外科、神经外科、血管外科……看着这些名字陈律师彻底晕菜，只好先随便找到住院部外科护士台碰碰运气。
“医生这么多，我哪知道每个人的名字！你自己去把科室查清楚！“三甲医院护士台的国营脸还是一贯的熟悉。陈绍看着面前一脸不耐烦的富态女护士，突然恶作剧心起，拿出手机上的一张照片：“就是这个医生，大约这么高，挺帅的……”
“哟，小韩医生啊！“不等胖护士回答，旁边一个小护士就笑着插话，“哪能不认识～～他最近在泌尿外科轮转，你去住院部看看。”
陈绍道了谢，踩着高跟鞋努力保持聘婷体态往小护士指的方向走去。背后的叽叽喳喳却是毫不避讳地传来：
“这样子不像是病人家属吧？谁穿成这样来医院啊！“
“弄不好是医药代表，啧啧，现在医药代表的行头是越来越上档次了。“
“这么漂亮的医药代表，要见也是去见科室主任啊，找住院医有什么用？“
刚走到病区就看见走廊里好些人兴奋地往一个方向跑，有人喊着“打起来了！”，语调里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陈绍一贯不理解群众对街头围观的热情：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等上半天，不见得能等到两个当事人互揪领子问候完一遍对方父母妻儿。即便如愿上升到王八拳相向，也离功夫片观赏性相去甚远。当律师久了，时间都是按人民币计费的。睡觉都睡不够，自然是不能把注意力放在这种没有收益的活动上。不过一想到医院里的冲突很可能是冲着医生去的，她有点担心，赶紧蹬着高跟鞋跟着人群跑去。
病房里传出凶悍的呼喝声和地上搪瓷盘被踢翻的声音，很快一个有点年纪的女护士捂着头被两个病人家属模样的人推搡出来。护士大姐满脸惊恐地躲开追打，嘴里大声喊着“保安！保安！”。陈绍站在外围伸长了脖子焦急看着，正犹豫要不要帮忙打110，冷不防背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冲过来，两手在人群中用力一拉，就将围观的圈子撕开了一个口子，径直冲向战团。
来人臂力惊人，倒霉的陈绍首当其中地被狠狠一推，本来就不稳当的细高跟鞋一崴，登时狼狈地摔倒在地。穿过围观群众的腿，她瞥见那个颇有侠客气概的白衣身影冲到护士大姐身边，并未如她想象中直接三招两式制住行凶者，而是嘴上严厉喊着“不许打人！”，躬身把护士大姐护在了身前。愤怒的身影转过来，露出一张俊俏而冷厉的脸。
陈绍艰难地爬起来，奋力挤过人群，一瘸一拐地跑上去，冲着还在撕扯医生白大褂的中年妇女狠狠一个耳光抡下。
活到26岁只痛快打过一架。此刻虽说手上有些酸麻，感觉却是真爽。
被刮了一耳光的妇女愣了一下，旁边的男人怒吼一声：“你敢打我媳妇儿！”猛地扑上来掐向陈绍的脖颈。陈绍下意识一闪，对方的手抓空，却扯住了她肩上挎包的带子。
混乱中韩斌才看清这位拔刀相助的女侠，吃惊之下也忘了医生不能出手的忌讳，放开护士就要扑过来。陈绍却前跨一步拿肩膀挡住了他，目光凛冽地盯住面前的男人，一声断喝：“我这个包三万块，你再拉一下试试？”
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一句，把正张牙舞爪的夫妇镇得一愣。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眼这半路杀出的女程咬金：一身挺括的风衣，贴身裁剪的套裙，气场十足的蛇皮纹细高跟鞋，以及手上手感极好的暗红色皮包。眼光再浊也看出这女人一身行头贵得咋舌，撕坏了可赔不起。心里一虚，不自觉地就放了手。
趁这一愣神的当口，韩医生一把拉住陈绍挡到身后。保安的匆匆赶来，把剑拔弩张互瞪的双方直接邀去医务处。
医务处里，护士大姐正哭着陈述冲突起因，说是病人血管脆，连扎几针都没能成功，引起病人家属不满。病人家属则愤怒打断说护士手艺不精还态度恶劣，入院以来积怨已久。双方各执一词，转眼又吵成一团。韩斌懒得管那边的公案，低头看着陈绍正以肉眼可见速度肿起来的脚踝，腮帮咬出一道冷硬的肌肉线条。
陈绍没好气地点了点他气鼓鼓的脸颊：“别气了，不是人家弄的，是你刚才推的我。”
韩医生一愣，回想起自己刚才似乎的确一把推开了围观的几个人，顿时脸色有点难看。
陈绍很享受他此刻的表情，恰如两人年少时每次被她欺负后的委屈和尴尬。趁着没人注意，伸手勾了勾韩医生的下巴：“可以啊医生，刚才英雄救美的时候气焰很嚣张嘛。怪不得我刚才在护士台打听你的时候，小护士们看着我都好像生怕我这头猪去拱了你们医院的好白菜一样。”
韩斌尴尬地拂开她的调戏：“什么英雄救美。这些护士大姐也真是的，一贯对患者没好脸色。平时对我们这些小医生呼来喝去的也就算了，还老跟病人起冲突。每次这种时候还得帮她们出头。又不能真的出手打人，只能帮忙挨打呗。”
陈绍远远看向正哭得梨花带雨的护士大姐，想想她们也不容易。公立医院的女护士们都是女金刚，扛得了病患熬得了夜班。每天病人如潮水，问题层出不穷。她自己放在这环境里，估计不出三年也会变母夜叉。她本来想调笑一下韩医生这种院草级别的小鲜肉难道不应该是被护士们捧在手心里宠，低头却看到韩斌正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被患者家属抓出的血痕。
“哎呀！你受伤了！“陈绍还没来得及说话，冷不防头顶一个关切的女声传来。不等她抬头，一只手臂径直从她面前伸过，一把抓住了韩医生的手。
陈绍上半身努力往后仰了仰，才看清是一个漂亮的女医生，正拉着她家白菜的手满脸紧张关切。
一抹促狭的笑容从陈绍眼底闪过。这表情有一种熟悉的危险味道，韩斌本能地头皮一麻，咳了一声，老实介绍：“柳医生，这是……”
陈绍赶紧一拱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就是朝阳一普通群众。”
被陈绍一个眼神丢过来，韩斌顿时回过神来：闹事的病人家属还在眼前，被路人甲打一耳光可以看作见义勇为，被医生家属打了就可以上纲上线了。虽然不能坦白身份，韩斌依旧积极主动交代：“这是我们科室的主治医生，柳……大姐。”啧啧，求生欲很强。
“什么大姐～你小子是被打坏了脑袋吗？“柳医生翻了个风情万种的白眼，“好了，医务处说没你的事了，快回去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说完又转眼在陈绍脸上瞄了一遍：“这位女士，谢谢你见义勇为，医务处调过监控，应该也不需要你留在这儿了。”
陈绍站起来，手上还提着一只高跟鞋，脚尖刚落到地上就疼得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还能走吗？“韩斌皱着眉。
陈绍点了点头，咬牙扶住韩斌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往医务室门口走去。柳医生见状，倒是很大气地把陈绍的胳膊架到了自己肩上，顺便一把拂开韩斌的胳膊：“我来扶吧。小韩你去外面推个轮椅过来。”
艰难走到门口坐上轮椅，三个人回到病区的医生值班室。护士拿来医药箱，柳医生却挥挥手说我来，于是亲自上手开始给韩斌消毒伤口。不得不说，这柳医生看上去已经年过三十，却别有一番成熟风韵。低头搽碘酒时微微皱眉，心疼的表情毫不掩饰。陈绍在一旁兴趣盎然地看着，心想泌尿外科的女医生长得如此漂亮，让那些男病人情何以堪。韩斌看她脸上笑容越发诡秘，心里隐隐升起少年时熟悉的不详预感。
处理完韩斌的小伤，柳医生指着旁边的检查台对陈绍说：“躺上去吧，我给你看看脚伤到哪儿了，如果严重的话还得去骨科拍片子。“
陈绍抬眼看看检查台，又看了眼在旁边抹汗的韩医生，一脸真诚地犯难：“太高了，我上不去……“
真是冤家……韩医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一把把这位见义勇为的女侠打横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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