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主任走进手术室的时候,韩斌刚刚又检查了一遍仪器台,正在默想手术的流程。
吴主任举着刷好的双手,走到片子前开始查看,今天手术的一助、胸外科的窦医生立刻配合着开始复述病人情况:
“病人秦银花,56岁,因胃食道逆流、胃部疼痛、吐血入院,经……“
吴主任做了个手势打断他,指着窦医生后面的三个实习医生:“让他们来说。”
站得离窦医生最近的是地方二甲医院来的进修医生李琴。一心想要留在中心医院的进修医生最是勤奋积极,此刻自然赶紧接上主任的话头继续介绍:
“经断层扫描和X线钡餐,高度怀疑为胃部恶性肿瘤。病人两年前就被诊断为食管癌,做过部分食管切除手术,术后配合化疗控制良好。但近期胃部症状表明可能有癌细胞转移风险。”
吴主任笑着点点头,眼睛又看向下一个实习医生。这位小张医生是第一军医大的在读博士生,比韩斌早一年到中心医院实习。平时也是个勤奋认真的好同志,就是有点羞涩,此刻被主任点到更是一紧张到口吃:“病人五年前查出有高……高血压,日常口服引达帕胺,近两年血压波……波动较大,口述经常头……头痛失眠,每月会服……用4到5次安定。”
吴主任略略颔首:“很好,大家功课都做得很到位。等你们以后上台主刀,这些基本功也都要做足。今天我们这台是要用腹腔镜辅助微创手术帮患者切除胃部肿瘤,开始吧。“
韩斌正在紧张地等着吴主任点他的名字,却没想到直接被无视,忍不住出声问道:“主任,不是还要复述入院后生命体征?”
吴主任举起双手,让助理帮忙系着手术服的带子,偏过头和蔼地说:“那你说。”
韩斌从小张医生背后往前迈出一步,一边回忆一边答:“病人3天前夜里两点因为吐血送到急诊,转诊到胸外科后过去48小时内又吐过两次血,总吐血量约100毫升。病人从前天晚上开始持续低烧约37.5度,没有进食,一直靠输液补给。”
吴主任似乎并没有认真听,只是点点头,走到手术台前,说了一句:“开始吧。”
韩斌一腔热情被浇了个透湿,只好低头认真地开始做他递手术刀的工作。
吴主任动作很迅速,很快找到病灶并开始切除。韩斌也远远盯着腹腔镜的显示屏幕,心里默默模仿吴主任的动作。一个小时后,吴主任把切除的组织放进弯盘吩咐送检,又跟一助二助交代了几句,匆匆赶去隔壁的另一台手术。今天两台手术同时做,时间掐得很紧。
一个多小时后,检验结果回来了,果然在切除的组织里发现了癌细胞。做完隔壁手术主体部分的吴主任把剩余收尾工作交给那边的一助,又回来接着做剩余部分。
“本来刚才只切除了四分之三个胃,现在看来还是做全胃切除是最稳妥的选择。”在等待麻醉师做后半段手术准备时,吴主任见缝插针地给实习医生们作讲解。
手术又进行了四十分钟。主体部分做完之后,吴主任让窦医生带着两位实习医生进行收尾的缝合工作。眼尾瞟了一眼韩斌,看见他一脸眼馋地盯着两个实习医生的动作,手指在虚空中暗暗描摹着。
这小子……吴主任笑着摇摇头,吩咐道:“小韩医生,你收拾好器械之后过来找我,跟我一起去做家属的术后交流。”
韩斌心里一喜,赶紧领命。等到一切后续处理完毕走出手术室,正好遇到刚刚检查完隔壁台手术病人状况的吴主任。
“今天跟第一台手术,感觉如何?”吴主任一边走一边笑眯眯地问他感想。
韩斌苦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吴主任早看出他的小失落:“没能上手,心里痒得慌,是不是?”
韩斌点头:“缝了那么多猪皮和尸体,可不就等着上台真的手术吗?”
吴主任看着他的得意门生哈哈一笑:“都是从实习医生过来的,那种心痒劲儿我懂!但是这是P大医学院附属的中心医院啊,全国的医学博士都盼着来这里实习。今天一台手术三个实习医生观摩,狼多肉少,只能委屈你了!”
韩斌心里并不服气,但他向来是个不爱抱怨的性子,只默然不语。
吴主任自然明白他沉默里的不甘,温言安慰道:“你是咱们医学院的直博,轮转两年肯定是会在中心医院的。你又是我的学生,不出意外以后肯定能留在肝脏外科升主治。今天的李琴,张力敢他们,实习结束多半就得回地方三甲医院去了。这段时间他们能跟着我,我能多教教他们,也算是对地方上的患者尽点力。”
习惯了跟自家博导朝夕相处,韩斌常常想不起来吴主任是全国著名的肝胆外科专家,他做手术的视频都会被当作珍贵的学习资料,更不要说当场观摩吴主任手术的机会。想到自己以后有得是机会跟着自家导师学习,韩斌也觉得比起同侪幸运太多,不由得检讨自己刚才的小小遗憾太矫情。
我们的小韩医生就是这么个优秀的青年:认真,上进,而且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幸运,从十几岁就进入了“不惑之年”——不惑于自己喜欢什么职业,并且一路顺利地考上了最好的医学院,进了最好的医院实习,未来还要在这个最好的医院一直工作到八十岁。
求仁得仁,又何不足之有也?
特别容易满足的小韩医生跟着自家导师,去死磕他从医生涯目前遭遇的第一大怪兽:家属沟通。
从术前准备到整台手术结束将近七个小时,虽说只是个在旁边递手术刀的小助理,韩斌光站都站得腿酸。然而连续做了两台手术的吴主任此时却跟早上进手术室时没什么两样,往家属面前一站自带三分威严。关于外科医生的说法是四十多岁正当妙龄,经验丰富,身体壮实,手不抖眼不花,关键是见过了足够的生死心如止水,开膛破肚如斩瓜切菜一般。站在正当壮年的导师背后,韩斌真心觉得佩服。
原本预计4个小时的手术做了7个小时,病人家属显然已经焦虑到了极点,一看到吴主任立刻围了上来。吴主任先肯定了手术的成功,给家属们吃了定心丸,然后回过头来说:“韩医生,你来给病人家属解释一下为什么手术比预计时间长吧?”
猛地被好几双焦灼的眼睛盯住,正躲在主任背后偷偷打哈欠的韩斌一愣,赶紧开始组织语言。秉承他一贯言简意赅的说话风格,外加毫无起伏的语调,与家属的术后交流立刻变成了一场无聊的案例分析课。
“简而言之,原本只切除了四分之三的胃,经检验后发现被切除的机体确实存在癌细胞扩散的迹象,因此我们又继续切除了剩下的四分之一的胃部。”韩斌尽可能简明扼要地总结完。
“你们医生到底有没有谱哦~”秦大妈的儿子一听就急了,不等吴主任补充,操着塑料普通话开始逼问,“之前做了那么多检查,又是拍片又是胃镜的,结果手术中还要先切一半去检查了,又去切另一半。那要是切下来一半发现没有癌细胞喃?不是白切了?”
“就是就是!”一个看不出是患者什么亲戚的黑脸中年男人赶紧接上,“她本来就是得过癌症的,开个刀就凶险,你们还连续开两次刀,人咋遭得住嘛。”
吴主任转过脸来,露出一副“早料到如此”的笑脸冲韩斌点了点头,抬起双手往下一压,对一众激动的病人家属做了个表示“镇定”的手势:“各位的担忧我很理解,但是第一,我们使用的是当下最先进的腹腔镜辅助微创手术,不是大家想象的完全打开胸腹进行切除,创面很小,失血不多,对病人身体伤害已经尽可能降到最低。第二,这个手术虽然进行的时间长,中间出现了反复,但仍然只是一台手术,费用也跟之前估计的相同。先切除之前检查中确定存在病灶的部分送检,是为了尽可能为患者保留一部分胃的功能。”
说到这里,吴主任伸出手去拍拍秦大妈儿子的肩膀,“我还是希望你妈妈术后的生活质量好一点,多保留些她能吃的东西。可惜检查结果不尽如人意,最终我还是决定先保障生命安全,做了全胃切除。等明天我检查完她的状态后,再跟你们交代以后的护理方法和如何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一席话说得家属们纷纷动容。秦大妈的儿子别过脸去,努力不让人看见泛红的眼眶。主任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招呼韩斌离开。
回到休息室,主任拿着保温杯一边倒水,一边接着调教他:“小韩,刚才跟病人家属沟通的感想如何啊?”
“我做得不够好。”韩斌低头老老实实承认。
吴主任拿出他的杀手锏,也在他肩膀上慈爱地拍了拍:“你呢,够聪明,够勤奋,解剖练习成绩也不错,估计以后手上功夫不会差。刚才我看你在递器械的时候,明显已经提前在想象中过一遍手术流程,没等到我说你就知道下一步该递什么器械了。这份用心,一定能帮你尽快成为一个优秀的手术大夫。不过嘛,你这个沟通能力实在是……嘿嘿”说到这里,吴主任顿了顿,低头喝了口茶。
“下次有机会,你把自己说话的声音录下来听听。首要问题是照本宣科,没有考虑病人和家属到底在担忧什么。像刚才的情况,家属的担忧无非是两个:一,二次切除会不会导致更多的失血和创伤,二,会不会加钱。这家人看起来经济也不太宽裕的样子,你要根据他们的实际情况,帮他们打消顾虑。”
韩斌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赶紧摸出笔记本记下,还加了个括号标注“拍肩杀”。
“这其次嘛,你这个说话的语调实在是……不管说什么都是平的,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听起来像个机器人在说话,真是浪费你这把好嗓音了。”
正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的韩斌听到这熟悉的评价,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走吧,跟我去查房。“吴主任放下保温杯开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絮絮地交代他的得意门生:“你小子就是读书太用功。大好年华为啥不谈个恋爱呢?找个胡搅蛮缠的小姑娘约会一下,练练怎么哄女孩子……以后什么病人家属你搞不定?我们做医生的,开药方、做手术只是治愈手段的一部分,跟病人和家属交流、做心理疏导,这也是医生重要的辅助治疗手段嘛!你看看我手上的听诊器,为什么这是是最重要的提升医患关系的设备?”
韩斌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家慈爱又唠叨的博导背后,因为比吴主任高出一个头,他不得不毕恭毕敬地弓着背,开始背诵吴主任的名言:
“带上听诊器到患者床头说说话,本身就是治愈过程的一部分,是用行为去传达医生的关切。医学的本质是戴上科学的面具表达关怀和仁慈。”
吴主任抬起手无奈地指了指他:“背得是真认真,语气是真冷漠。唉!”
韩斌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他知道自己身上有股汗馊味,但实在没有力气洗澡了。真不理解这些上了年纪的前辈们精力怎么这么充沛,他反正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做梦了。莫名其妙地总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迷迷糊糊地躺了会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突然间他想起手术前把手机关掉扔进了包里,于是挣扎着爬起来去拿。
医院宿舍区一到夜里总觉得鬼影幢幢,微凉的风吹得灰白的窗帘噗噗作响,窗外的树枝影子映在窗帘上冷森森的。韩斌躺回床上,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微信启动画面,巨大的蓝色星球之下渺小的孩子身影,没来由地有点伤感,同时右眼皮开始狂跳,好像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然后他就在中学群里看到了陈绍约聚会的消息。
原来是这死女人回来了,难怪北京最近连雾霾都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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