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是一个初夏的傍晚……
母亲说:“你怎么要人家的衣裳呢”?父亲说:“不是我要他的,他不承认是他的衣裳,我看他是怕我把饼要回来,他的意思是用这件衣裳换我的两个饼吃。”母亲:“唉!就这年头,人都饿成什么样了。”我看到父亲拿着的那件脏兮兮,皱皱巴巴的秋衣递给母亲……
60年代初夏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父母亲都起起得很早。我醒了,但我还赖在被窝里。父亲今天要去百里之外的鹤岗,去看望伯父。母亲在厨房为父亲忙活着早饭,那时口粮供应标准极低,面粉更是少的可怜,每月的口粮基本不够吃。母亲用父亲在地里捡来的大豆,洗净浸泡,煮熟了剁碎了掺入面粉烙饼。(那大豆是播种机在地头拐弯是漏出的豆种,已拌了农药应该是不能食用的)父亲帮着烧火。我闻到了熟悉的、柴火燃烧的烟味和烙饼的味道。母亲可能怕吵醒我们,没有让父亲进屋就在厨房吃了。就听母亲说:“走这么远的路,光喝一碗稀的怎么行?你吃个饼吧”!父亲看着饼,有点舍不得吃,便说:“留在路上吃吧”。母亲把两个碗口大的、掺了碎豆瓣的饼,用包袱包好递给父亲说:“路上小心点,别走的那么急”,又给父亲拿了一个根镐把粗的棍子,以防路上遇着野兽(那时的狼太多)
父亲背上包袱,带着母亲的嘱咐上路了,在繁星满天的早上,大步流星朝鹤岗伯父家的方向走去。走在只有两道车辙,长着蒿草的、不是路的路上。
父亲那时去看望伯父,几乎是徒步跋涉一百多里路程。(走石头庙子那条小路80多里)在那交通、通讯几乎是零的年代,父亲每次去鹤岗都是起大早。清风曾为父亲带路,月儿曾为父亲照眀。大约得走了四个多小时,在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父亲终于走到萝北大道上。现在叫哈罗公路。
父亲有些累了,他想坐下来休息一下,他把包袱解下,放在路边。先解个手吧。父亲去了一人多高的草丛中蹲下了……当父亲回到路上时,看到的一幕是,包袱被人打开了,那两个饼不翼而飞了!只剩一个包袱皮和一件皱巴巴、脏兮兮的紫红色秋衣。父亲着急了,在这空荡荡的原野上,即没车又没人啊。谁动了我的饼!不远处,父亲看到了前面一人在蹒跚着。父亲疾步赶了上去,看到一个赤裸着上身,裤子鞋子破烂不堪,骨瘦嶙峋、蓬头垢面,哈着腰低着头,个子较高的中年男人。他腋下夹着一小捆野菜,像是山白菜,四叶菜还有酸麻浆。他正狼吞虎咽的吃着饼,嘴里塞的满满的,胡乱的咀嚼着。父亲看到时,已吃完一个饼了。父亲一眼认出了自己的饼,问到:“你那饼哪来的?是买的吗?是不是你拿了我那俩饼?”他不看父亲,只是低着头,急急的吃着饼,连连摇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父亲又问,那这件衣裳是你的吗?他还是摇头。父亲说,你拿走了我的饼,留下了这件衣裳,是吧?你别光脊梁了,快穿上衣裳吧!当父亲把衣裳递给他时,他推开了父亲的手。刚才还为丢了饼有些激动的父亲,顿时心生怜悯说:“你就是承认衣裳是你的,饼我也不要了,衣裳我也不要。你穿上吧”!他再一次摇头拒绝了父亲。他和父亲一起走了不长的一段路程,始终低头不语,没敢抬头看父亲一眼。他仍低着头向前走着,弓着赤裸的脊背,向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父亲为了省一元钱的车票,径直向西而去,走向石头庙子那崎岖的山路。经过大半天的跋涉,当日下午到达伯父家。忍饥挨饿的父亲已精疲力尽。当父亲和伯父说起在路上的遭遇时,伯父听了,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父亲由第二天下午回到了家里,带来了伯父伯母为我们省下的面包。我们姊妹看到面包,一个个欢呼雀跃,把父亲围陇了起来。母亲过来了,父亲递过包袱皮的同时,也递过一件脏兮兮,皱皱巴巴,园领套头的秋衣。当母亲知道了父亲的遭遇时,母亲没有埋怨父亲,更没有诅咒那个陌生人,善良母亲说,都是饿的,吃就吃了吧,要人家的衣裳做什么?父亲说,他是用衣裳换我的饼子。于是,出现开头我听到父母的对话。
这件事情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了,父母在世时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父亲在世时经常说起这件事情,那人是哑巴?是傻子?母亲则说,那人是饿急了。我则认为,我的父母亲和那个陌生人,他们的心地都非常善良。虽然他偷了父亲的食物。在那非常年代非常时期,饥饿和死亡时刻威胁着人们,出于生物的本能,他们偷了,抢了,但他们没有伤害对方。他们为了一口吃的,出卖了自尊底线,出卖了自已的人格。但他内心深处在挣扎着,他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羞耻,感到无地自容,他不敢面对父亲,他始终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他用仅有财产——那件秋衣赎罪!心地善良父亲更是不忍心要那件衣服,不忍心看到他光着脊梁。但看到他态度那么决绝,父亲只有收下那件秋衣,成全他的心愿,才使他感觉到自己的内心罪恶感减轻了许多。
世事变迁,时光涤荡改变着世间万物。不知身在何处的当年的“偷饼”者,过的好吗?那件事父母并没有怪罪你,你是用那件衣服买了父亲的两个饼。但对父亲来说,当年丢失的那两个饼,如同丢失了一笔巨款!但他们没有怨恨谁,淳朴善良的父母觉得,两个饼能救活一个频临饿死的人,直得!父母从没有诅咒过那个人,但愿人家能过的好。
那件事情虽然过去半个多世纪了。它已经成为了我心中一个遥远的记忆,我相信,当年偷者更没有忘记。也许他这下半生感恩着父亲的救命之恩,也许他因为那件事内心一直感到羞愧、自责、负罪,一直忍受良心谴责和煎熬呢?因为丢失饼的人正和他一样,正在忍受饥饿的煎熬。但无论如何,他都应该从那个事件中走出来,去过更好的生活。
2017年2月18日写于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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