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

农历正月十二，晨起有雪。今年的第一场雪终究是下了。雪花轻小，飘扬自在，浸湿了院子里的纸灯笼，薄覆在门前盈盈绿的麦田，深吸一口气，凉到喉咙里。此前景象，不禁想起韩愈的《春雪》：“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初春的雪是温柔的，像是新嫁娘穿了一身素服，为丈夫沏一杯新茶，消散一天的疲气。春亦是温柔的，如同早年的姑娘，纯洁可爱，因一句诗羞得整日躲在家里不出来。这，让我想起了阿春。

 阿春是谁？确切的说，我并未见过，只是听人说过她的事情，但是我想，阿春其人应该是如春一般的。

 “阿春是个齐整姑娘”，“她也挺可怜的”，“上过几年学”，“不对不对，那个阿春她是自作自受”，“我的女儿要是像她，我就不要她了”……村里的妇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着，但是没有一句可信的，妇人们的闲谈往往歪曲事实，乐呵一会儿便散了，我实在想见见她，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正月初四那天，母亲告诉我阿春来了，我激动不已，想看看大家口中褒贬不一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那日天阴着，街道上时不时地有车辆穿行，一个裹着红头巾的妇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一篮子鸡蛋，在路的右边缓慢行走，我只看到了背影，单薄，瘦小，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却有一股子的拗劲儿，我想跟上前去，却被母亲拦住了。她在我的视线里慢慢消失，路上的行人极少有跟她打招呼的。

 母亲告诉了我关于阿春的事。

 原来我也是见过她的，只是时间长了，我忘却了。阿春家里是卖鱼，卖兔子的，过年的时候，她家门口就围满了人，观看阿春父亲宰兔子。阿春家里养了两只专门抓兔子的狗，身长腿长，听说早些年这两只狗能捕到野兔，现在已经没有野兔了。在还能捕到兔子的年代，狗抓到兔子，阿春父亲便在家门口现宰兔子，兔子的皮被完整的剥下，剩下血红的整只兔子被捆住双腿挂在铁丝上，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尘土里。阿春就站在父亲旁边，亲眼见证一只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任父亲宰割，然后再把宰好的兔子放在温水里清洗，那时的阿春还很小。刚开始她不适应，常常会作呕，但是后来她习惯了。我也去过那里，只是不是买兔子，而是买鱼，隐约有些印象，有个女孩在男人旁边直勾勾地盯着草鱼的鳞被褪去。

 后来，阿春家里也不做卖肉生意了，阿春也没有考上学，所以出去打工了。打工的生活自然艰辛，但是总不寂寞，在苏州，她遇到了一个同乡，于是他们相爱了，这样的事情很多，在农村更是多见，甚至会有些父母不让孩子上学而早早地去打工，带回来个男朋友女朋友什么的，早早地结婚，早早地抱孙子。阿春也不例外，只不过，她是先怀孕后结的婚。怀孕的时候她住在了男方家里，男方的家长不是很满意这门亲事，儿子是高中毕业，总不能再娶一个初中毕业的媳妇吧，但是阿春不肯走，她想要留在那，直到孩子出世。而那个男的呢？他也不想阿春留在他家，他甚至想摆脱掉阿春。阿春的父母听说这些事情之后，更是伤心，他们在家门口哭了一下午。

 最终，阿春还是嫁到了那个男的家里。孩子出生之前，她一直没回自己的家。

 阿春很少回娘家，当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而且在外打工，也没有时间。如果说故事到这里停止，那么她也是幸运的，因为大多数平凡人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可能她更辛苦些，但是天往往不随人愿。打工的生活不稳定，后来阿春与丈夫分开了，一个在苏州，一个在广州，孩子留在家里。阿春年纪尚轻，生过孩子的她身上带着一股乳香，更添几分风韵，难免不被一同工作朝夕相处的男工盯上。也许她是自愿的，也许她是被人强迫的，但不管怎样，祸是种下了，阿春如春一般美丽，也如春一样稍纵即逝。她又怀孕了，她这次害怕了，她心虚，恐惧，她怕丈夫知道真相，但纸是包不住火的，于是她决定将错就错。阿春想得太简单了。她的丈夫在广州做了和那个男工一样的事情，一样的话，一样的手段，用在不一样的人身上。丈夫可没有害怕，也不惧阿春知道，而是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告诉了阿春，阿春痛哭，她心里总归是爱丈夫的，于是她请了假，一个人坐火车去找丈夫。她见到了那个女人，那个比自己漂亮，比自己年轻，却又十分愚蠢的女人，她住在丈夫租的单元房里，阿春生气，只是看到那个女人，她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丈夫要赶阿春走，阿春还未告诉丈夫自己怀孕的事，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蛮劲儿，与自己的丈夫打了起来，另一个女人在旁边就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躲在一边。对，就是兔子，阿春想起了父亲手下的兔子。她多想丈夫就如同野兔，而自己是父亲，拿着屠刀剥了他的皮，把他的肉放在温水中清洗，然后用绳子捆住他的双脚，挂在家门口，有那么一刻，阿春动了杀念。她使尽浑身力气，将丈夫推到，但不幸的是，丈夫是从楼梯上被推到的，他摔了下去，阿春发了疯似的，用脚踢他，他便一直从楼上滚到了楼下，不省人事了。

 后来呢？

 后来阿春一个人背着丈夫去了医院，那个女人早就逃了。但是医药费太贵自己承受不起，阿春选择回家。回家有什么好果子吃吗？自然是没有，阿春被婆婆扫地出门，孩子留下。去哪？回娘家吗？阿春没有回去，她回到苏州，继续打工，男工并没有负任何责任，于是她一个人把孩子生下。

 我没有同阿春说过话，但是如果她在我旁边，看着下雪，她会哭的。

 “阿春，下雪你为什么会哭？多美啊！”

 “我高兴。”

 “为什么？”

 “因为我的小儿子是在雪天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