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

文 | 纸月

ONE

周林按下父亲电话的时候，心里有点别扭，从暑假开学到现在已经3个多月了，他和父亲两个人基本上没什么交流。“从妈妈去世后就没怎么聊天了吧”，他想。

 妈妈没生病的时候，家里还算得上小康，爸爸和别人合买了一辆大货车，专门跑长途运输，常年在外，挣得不算多，但是足够三口之家。上大学之前，他还对家庭的经济情况没什么概念，家里虽然简陋，可是妈妈总是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每次打扫完卫生，她总是拿起那个绿色瓶子的六神花露水喷到屋子里，驱蚊又好闻，夏天的时候，他在昏暗的屋子里可以安心的沉沉的睡很久。

现在，家里只剩下了两个老爷们，父亲忙着挣钱还一些给妈妈看病欠下的债，已经很久没有过问过他的事情了。只有每个月初，某天一大早银行开门的时候父亲会打来生活费，紧接着会给他发短信：林子，生活费已转，在外别亏了自己。他则回复：收到。从来都是干巴巴的几个字，再也没有像给妈妈打电话一样，结尾总是在千叮咛万嘱咐里不耐烦的说“知道了知道了”。想到这里，周林又放下了手机。

大二已经过了多半个学期了，那个带程序设计的老教授人挺好的，就是经常布置编程的作业，还要求必须自己跑通程序才行，对于毫无基础的他，作业需要大量的时间，周林有点烦躁。有时候跑程序借室友的电脑完成，有时候他会去找在学校修电脑店铺打工的学长，那里电脑多，他可以借闲着的机器用一会。上个星期，老师又布置了一个长长的程序，听同学说，代码大概要上千行了吧。周林再也不想四处借别人的了，学校虽然有机房，他已经拒绝去了，那里没有几个人，敲起来代码的时候，空荡荡的教室更让人焦虑，尤其是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枯坐一下午也写不出来几行。

  “买个电脑吧，二手的也行”。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缠绕了一个多星期，他终于下定决心打电话了。

 嘟嘟嘟了好几声，电话终于通了。“爸，”周林有点犹豫，不知道这样的要求会不会是让父亲压力更大，

 “爸，那个，我想，嗯，就是，没啥事，你还好吧最近？”支吾了半天，周林还是没有说出口，放弃的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委屈，觉得命运不公平。

 “哦，哦，还好。“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没有料到儿子会忽然这样问，局促又带来沉默。一时间周林只想赶快挂断，结束这让人煎熬的对话。

 “哦，那没事的话我就挂了，要上课了。”

 ”林子，爸过几天有个活，能路过你们学校，我去看你。爸也有话想和你说。”

 “哦好，你来了提前和我说”。

 “爸爸要说什么呢，是债欠的太厉害还不上了吗，还是要去外省跑长途几个月不回来，那我要不要和他说电脑的事情。真的，二手的也行。”那个和蔼的老教授讲什么冒泡排序法， 周林坐在座位上胡乱的想了半天，没一会就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睡着了。

TWO

三个星期过去了，父亲还没有来。

已经到了12月中旬，北方的室外已经很冷了，周林从柜子里翻出来羽绒服穿上，还有那件妈妈给织的毛衣，织完她就病倒了。那时候她总是在电话里说，年纪大了，织毛衣都感觉到累，以前她可是村子里做的最好的，哪家的女人没来请教过。

忽然手机QQ提示有邮件进来，他点开一看，

“周同学，一个优秀的程序员能做出成千上万人使用的产品，有些人的命运可能从此改变。”

周林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从来不会发火的和蔼的教授会回复邮件，两个星期前的作业，他拿了同学的随便改了改交了上去，尽管教授没有直说抄袭，但这一行字却看的他脸红心虚。其实这句话，他好像是听过的。

那时候高二，有一天爸爸回来高兴的和妈妈说，现在不光有打车软件了，连拉货的车都有软件了，只要安装到手机上，谁要搬家拉货只要上去发个消息，司机就能收到，比以前满城跑四处拉活方便多了，从前开面包的那些工友都用了，有个工友说，他朋友一个月挣了一万呢。爸爸很激动，吃饭的时候一直念叨这个计算机真是太好了，他虽然说不会出来哪里好，但坚定的认为装个软件就能翻倍的挣钱。周林有点好笑，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啊。

 “也许，真的能做出很厉害的东西”，后来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他选了计算机专业。谁知道第二年开始，专业课已经开始学不懂了，那些代码，像天书一样，怎么都读不明白，写不出来。越想越丧气，“好像也没有必要买电脑了，反正也不会”。这个念头一出现，周林感觉到难过，为家庭，为妈妈，为爸爸，为自己，感到绝望。

 要准备考试了，周林收拾好书包，出了宿舍往图书馆去。学校里的树叶子早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天气阴沉沉，听说前几天南边下大雪了，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雪就要过来了。

“林子，我已经到学校门口了，你来接下我吧”，爸爸发来的短信，他怕儿子在上课打扰他，从来都是发短信。周林盯着手机屏幕好一会，父亲终于来了，可他已经不想买电脑了，他决定放弃了，就这么把大学赶紧念完，挣钱养活自己。

走到了学校门口，远远就看见一个人，身影有些佝偻，手里还提着一个灰色的袋子，似乎装的什么撑的满满的。走的再近了些，他发现那是爸爸。父亲穿着一件薄薄的棉服，额头上有个血痂，眼睛有些憔悴布满血丝。父亲怎么和之前不一样了，周林想。

看到儿子的时候，老周有点慌张，拽了拽自己的衣角，毕竟这是第一次来儿子的学校。儿子来报道的那一年他正在外跑长途，当然了，能省点钱给儿子充生活费也挺好。“周师傅，你儿子选的这个专业，未来几年正是发展的大好时机，学得好挣几百万都不是难事！”听了高中班主任这话，老周把儿子的通知书拿着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

 “爸。”周林喊了一声。老周一下脸上就乐开了花，赶紧迎上去。

 儿子忽然眉头皱了起来，“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弄的啊？”

 “哦，搬东西磕到了，没啥大事。前一段时间活多，就来晚了。这学校真好，门口的草坪有两亩地那么大吧”

老周一边走一边自说自话的不停，周林心不在焉的随声附和着。学校门口的车辆出入口不停的有车出出进进，门口还有保安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看着不像本校学生的，他们都会仔细的问一番。老周跟在儿子后面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路过保安亭的时候他赶忙说：“我儿子是这个学校的”，然后昂首挺胸迈开大步踏进了校门。

走了一会，儿子忽然回头说，“爸，咱们去食堂吃饭吧”。老周哎哎的赶紧答应，两人就直奔食堂去了。

Three

离下课还有一会，所以食堂没多少人，两人吃完了饭就往周林宿舍走去。走了一会，周林发现父亲一直没声响，他回头，却发现父亲一只手扶着腰，脸上已经疼得变了形。

 “爸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可能开车时间太长了腰不好。”听到儿子问，他立马放下手恢复了以往的神色。

 “宿舍不远了，你上去歇一会缓一下”。儿子不容置疑的语气，老周点点头跟上了，布袋子交给周林提。周林低头看了一眼，最上面是几件衣服，撑的袋子口拉不拢。

 到了宿舍，其他学生可能去吃中午饭了，没有人在。老周坐在凳子上歇了好一会，忽然他瞥见了周林对床学生的书桌，猛地想起了什么似得去翻自己的包。开始是几件破旧的衣服，有一件周林认了出来，是父亲的，像是被扯烂了一样包着什么。老周小心翼翼的拿出来了包在衣服中间的黑色东西，周林仔细一看，是台笔记本电脑，他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林子，爸听说学计算机都需要电脑才行。爸这趟跑车，遇见了好人，他把自己的电脑给我了，你先拿着用，后面等干活的钱结账了，咱们再买个新的。”父亲很激动，像捧着一个宝贝似得看着儿子。

 周林认出来了型号，修电脑的学长说过，这是三年前一个很好配置的电脑。他激动的手有点抖，尽管这是一台旧电脑，有点脏，可是，他也有电脑了啊。

“爸，不用买新的，旧的也挺好”，周林高兴的安慰父亲。他迫不及待的把屏幕翻了起来准备看看。那一瞬间，老周看见儿子由喜转阴再到平静，他赶忙站到儿子一边看看情况。

电脑的屏幕碎的没有一处完整，缝隙里似乎还有水渍。

老周心里一惊，当时拿到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一时间父子两人都沉默了。老周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和儿子两个人能畅快的聊几句，把妻子去世的那些伤心事填补一下，可是，这坏了的电脑，还有儿子那由喜转悲的一瞬间，像一盆水把老周浇透了。

过了一会，老周开口了：“林子，是爸不好，没保管好，肯定是在车上放的时候掉下来摔了。你再等等，爸过几天给你买个新的。”

 “不用了爸，我也没多少需要的地方。”周林强挤出一句话。

老周正想开口，宿舍门口忽然进来了个学生。“叔叔好”，学生热情的和老周打招呼，“我是周林的舍友阿明”。周林听见这话，赶紧把笔记本电脑合了起来，转身就塞到了书桌下面的柜子里。

“你好你好，我是周林的爸爸。”老周也热情的回应。学生笑了笑，走到儿子对床，背对着他们，开始忙起了自己的事情。

老周心想学生都要回来了，他也该走了，原本也就和一起跑车的伙计说的是出来一会就出发，再说也不能打扰学生们休息。“林子，我和你陈叔叔约好了，下午一点他在门口等我，一起出发，时间差不多了，我走了。”那句买新电脑的事，他也没再说出口了。周林看了一眼父亲，想要和他说些什么，也说不出来。老周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又看了看他的舍友，忽然发现学生桌子上放的那台银色的好看的电脑已经不见了。

FOUR

周林跟着父亲下楼。走到楼梯拐弯处，外面的太阳很热烈，但空气还是那么冷。他忽然发现父亲薄薄的棉衣背后，衣角位置划破了口子，有灰色的填充物漏了出来，在冷风里晃晃悠悠；袖口的位置有点发亮，周林想起来他跑步认识的那个一件衣服穿一冬天的同学，他的衣服也是这样，因为靠国家助学金支撑生活，没有多余的钱买外套，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不敢经常洗，因为冬天的衣服干的有点慢。裤脚位置已经踩破了，毛边漏在外面沾了些泥土。这是第一次他突然在父亲身上发现了这么多东西，以前的父亲，就算在外跑长途，回家的时候就算疲惫，也是整整齐齐。

“林子，你回去吧，下午还上课，我自己就出去了。”走到楼门口的时候，父亲就把他拦住了，说什么也不让跟着了。周林鼻酸的厉害，妈妈在的时候，他和爸爸都不不会像今天这样互相逞强。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周林不敢看一眼父亲，嗯嗯的点着头就往回走了，他没有回头，男子汉要坚强，不要这样儿女情长，周林对自己说。

一进宿舍门，周林就听见爸爸带来的袋子里手机响，舍友提醒他已经打了好几个了。周林看屏幕上显示的是陈叔叔的名字，他赶紧接通，边接电话边往外走准备给父亲送过去。

“喂，老周啊，你这个车撞的厉害，一时半会修不好，你先找地方等我吧”。刚一接通，对面的人劈头盖脸的来了这么几句，周林有点懵。

 “陈叔，我是他儿子，车怎么撞的？”对面一听，忽然就没声了。“叔叔，您和我说吧没关系，我爸正和我说这事呢，说他头给碰了，腰也不太好，这会他去厕所了。”

对面的人听了，叹了口气。“我和你爸准备碰面一起跑车，结果你爸半夜在来的路上被个喝酒的撞了，车头甩出去撞石墩子了，你也看到了，头磕破了。我见到他的时候脸上都是血痂。那喝酒的身上没几个钱，就把自己那烂电脑给你爸，说买的时候七八千块钱，哎呀他居然还高兴的不得了。你可得说说你爸，你是大学生知道的多，那破玩意一看就不值钱！赶紧劝劝你爸，找对方再要点钱修车看看腰，我们经常跑车，身体不好还咋挣钱啊！…”

后来陈叔叔说了什么呢他已经不知道了。对床的舍友看着他紧绷着身子站在门口，举着电话眼泪哗哗的流有点害怕，喊了他好几声，周林才回过神来。他从柜子里掏出那台笔记本打开又合上，拿着电话走了出去。

父亲就在前方。他一手扶着腰走的很慢，在那条直笔直的通往学校门口的路上，好像要远去的人一样，走得很慢却抓不住。周林使出全力跑了上去。

 “爸，你的手机忘了”。周林从后面喊住了他。“陈叔叔找你有事，你给他回个电话吧”。老周这才知道手机忘到袋子里了，他看了一眼额头上冒着青筋，红着眼睛的儿子，硬挤出来一点笑容结巴到，“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你快回去吧，我走了。”

周林没有动，也没有接话，老周有点紧张的看着儿子。“爸，车撞了是吗？”

老周听见儿子发问顿时心虚了起来，但他还是不准备告诉儿子。“嗯，没啥大事。电脑后来放到座位上掉下去了，也没注意看，真是。”老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点词不达意，他只希望儿子赶快回去。

 “爸，电脑能修的，我刚才试了，能用，挺好的。”老周不知道儿子说的是不是安慰他的，但儿子说能修，就一定能。“哦，那好啊，修不贵的吧？你生活费够吗？”

“够的，没问题。”“行，那我走了，需要用钱给我说。”“嗯”

老周准备抬脚走，就听见儿子说：“爸，妈妈不在了，我们俩要好好的，你要照顾好自己，你倒了，我就彻底没有家了。”

 一行眼泪悄悄的流了下来，老周背对着儿子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半年来心里压着的什么东西，一下子好像都消失了。

FIVE

送走了父亲，周林在学校了转了一个下午，电脑能不能修他也不知道，要不要拿给学长看一下，不知道换一块屏幕贵不贵，心烦意乱了很久，他决定把电脑第二天带过去试试。

十点半回到宿舍，大家居然都还没回来，12月末了，快要考试了，大家都在忙吧，他想。周林打开灯，走到书桌前，那台旧旧的电脑还放在那里，他忍不住翻开，想试试敲键盘的感觉。打开的一霎那，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屏幕是好的，键盘也干干净净。他正在惊奇，门口忽然进来了跳进来了其他的三个舍友，都边笑边大叫的看着他。

 “庆祝我们“4X”进入新阶段！~~”舍长兴奋的大喊一声。

刚进入大学时，编程技术最好的舍长就给四人小组起了个4X的名字，寓意四人携手改变未知，舍长说他的梦想就是和宿舍弟兄们一起创业，做下一个苹果和微软。周林对床的阿明读书最多，他对这个土气的名字嗤之以鼻。

好久都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大概是妈妈生病后他就再也没有怎么关注过另外的事情了。

 “这是？……”周林不知道怎么开口形容自己的震惊和激动。

“就当是4X的入股资金吧，我们每个人都出了一点点，阿明找你认识的那个学长帮的忙”，平时不吭声的舍友忽然说话了，每个人都笑嘻嘻的看着他。

“开始干活吧林子，毕竟我们是要成为改变世界的程序员”。舍长异常严肃又充满信心的命令道，他那厚厚的眼镜片闪着不可违抗的光芒。

“兄弟们，钱我会还你们的。”周林有点不好意思了。

“好啊，那就从现在开始算吧！”阿明起哄到。

从哪里开始呢，那就从做一个帮卡车司机拉活的软件开始吧。